“还差一点！”
方季秋这么一喊，抱着她的人便将小小的身躯又往上举高了几寸。
“够到了吗？阿姊手都要酸啦！”
“马上——嘿！”
桂树被折下一枝，簌落落地摇晃了几下，抖落许多花瓣，才直起了腰。
凭借着最后一点劲，方孟春将小妹安安稳稳地放在地上，深深吐了口气，叉着腰道：“季秋，你怎么重了这么多！”
方季秋并没有答话，她专心致志地把玩着手中的桂花枝，浅黄的花朵小巧可爱，散发出醉人的香气。
方孟春蹲下来，笑着问：“喜欢吗？”
“嗯！”
方季秋很用劲地点了点脑袋。
“喜欢就好。”
方孟春说着，正要起身，却被一只小手拉住，差点没摔了。
她定了定心神，耐心问：“怎么了？”
方季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眼疾手快地把花枝插在她的发间，随后风一般地跑开了。
方孟春无奈地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父亲方毅去世的时候，方季秋才六岁，如果不是博陵王将她接到家中抚养，想必她不会还保留着这种宝贵的天真与活泼。
方孟春往日很少亲自到博陵王第上拜访，因此见到季秋的机会并不多，今日也是因为有皇帝授意，才顺理成章地来了。
“北海姊代朕去看望下叔父叔母，还有弟妹们吧。”
方孟春脑海里响起了这次出宫前皇帝和她说的话。
皇帝虽然政务繁忙，但没有到无暇出宫的程度，更何况博陵王现在身上是有官职的，常有面圣的机会，哪里需要她代劳？
是在试探她和博陵王的关系吗？还是在借她窥得博陵王私下的言行举止？
天子多疑，她也不得不考虑得更严密些。
好在这些事，还困扰不到年幼的季秋。
看着无忧无虑在庭院中奔跑的方季秋，孟春觉得压在肩上的沉重之物轻了许多。
其实对方季秋来说，这所宅子里能去的地方她早就都去遍了，没什么新奇的。今日是有大姊在，她的心情才格外不错。
虽然叔父叔母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但方季秋心里始终挂念着自己的家人。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故意捉弄方季秋，她心里刚还想着这些“不知好歹”的话，下一瞬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叔父。
方季秋不禁有些心虚，但还是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大声喊了一声：“阿叔！”
博陵王方融刚从书房出来，准备去见侄女们，没想到正巧撞上了，他熟练地弯腰屈膝，张开双臂，直到方季秋扑进他的怀里。
方季秋被一把抱起，狡黠一笑道：“阿叔，我今天才知道你力气好大。”
见方融一头雾水，方季秋扭过身指向正快步走来的方孟春：“阿姊她抱了我一下就喊累了。”
方孟春很是配合：“好哇，信不信我也要告你的状，说你折了叔父的桂树！”
方融哈哈笑了几声，道：“这有什么！我家的花草树木，季秋想摘便摘就是。”
有了叔父的这番话，方季秋的底气就更足了，还朝着方孟春摆了个鬼脸。
方孟春只好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又偏过身问：“阿叔是来找我和阿姊的吗？”
“刚把客人送走，想着快到用膳的时候了，就来喊你们一起过去。季秋总是玩得就忘了时间，现在估计也饿了不是？”
方季秋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说来，今日还是你叔母亲自掌得厨……”
“当真？！”
方季秋赶紧叫方融把她放下来，一落到地上，就快步朝着前厅跑过去了。
“这孩子……”方孟春哭笑不得，“当真麻烦叔父照顾小妹了。”
“哈哈，她平时倒不这般。许是见了你，格外兴奋些。”
在保证方季秋在视野内的前提下，方孟春和方融从容不迫地跟在后头。
方孟春原本就有很多话想问方融，但不想被季秋听了去，现在正好合适。
方融还在感叹：“当年，你们姊妹中除了她，我最担心你，仲夏好歹有夫家庇护，你却……如今丧期已过，你可有想着要再嫁？”
方孟春摇摇头，道：“我想还是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免得拖累别人。说起来，我还未谢过叔父上次送来的瓜果，当真是雪中送炭。”否则她都没有钱财来打点宫中的人。
方融不置可否，只问：“宫里的事可还应付得来？”
“比预想中的要轻松些。”
方融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那就好。柳贵人的事我听说了，幸好只是罚些酬劳。可惜让你做这女官是圣意，否则我定是不会让你进宫涉险的。”
这话说得和方媛是如出一辙，看来他们姊弟间是有些共识的。
方孟春低声道：“叔父的苦心我都明白，然而圣意难违……”
方融停下脚步，缓缓侧过身子，朝着方孟春说：“需要我帮衬得上的地方，尽管说就是，不必顾忌太多。至尊面前，我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
方孟春如鲠在喉。
这里是宫外，可有些话却也必须缄口不言。
她没有正面回答方融的话，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
“叔父，当年我父亲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是真的吗？”
“……”
突如其来的问题使方融沉默了许久，久到方孟春已经准备为自己的鲁莽发问道歉时，他才开口道：“你是问，他是不是真的有说过，还是他所提到的事是不是真的？”
“我都想知道。”
据说当年方毅谋逆被抓后，曾为自己的罪行辩解。
他说：先帝在世时，曾经和诸弟说过，如果他的后代子孙无能，能辅佐的话就辅佐，能取代的话也可以取代，绝对不能让方家的基业落入外姓人手中。
虽然方孟春是方毅的女儿，但她并没有真正听到这一句遗言，而是在家中听到奴仆讨论时才知道的。
方毅很快就被赐死，但这般惊人的话语还是在宫廷内外传开了，洛阳城里闹得沸沸扬扬，没有不知道的人。
只是有心人还是少数，更多都只是把这当做个趣事，听听就罢了。
或许那只是方毅走投无路时口不择言乱编的胡话。毕竟当今这位皇帝，好像也算不得无能，而章武王素来是荒唐惯了的，说的话未必是真。
方融望向方孟春的眼睛，想看透她会问出这个问题的原因，却在此时才发现自己对这位侄女的了解其实不多。
他本觉得不该和女子聊政事，但方孟春如今常居宫中，知道得多一些也未尝不可。
方融缓缓道：“你父亲是否借此辩护，我不知情，但先帝当年确实在我们兄弟面前说过这话。只是那时今上甚至都不是太子。所以，先帝也并不是在特指某个子孙。”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方融的语气更低落了：“彼时你也还年幼，自然不知道时局，不知道为什么先帝会这样说。可惜三言两语难以说清前因后果，我只能直接告诉你：先帝说这话其实是顾忌着外戚，担忧江山易主。时过境迁，如今没有太后临朝，也就没有外戚之忧，先帝这话自然做不得数。况且如今圣上贤德，更是不符合‘取’的条件。”
方孟春垂首道：“唯恐君臣为此离心。”
闻言，方融慨然叹息，他怎会不知呢？
先帝临终前，方融就极力推托辅政的重任。他甚至从先帝那里求来了一份手敕，让新帝允许方融挂冠而去，不要疑心他的忠诚。
这和方绪的性格无关，即使继位的是别的侄子，方融也会这样做。皇叔的身份本就足够让人惶惶不安、如履薄冰，若是再让方融辅政，可是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果不其然，先帝去后，本该互相制衡的辅臣内部矛盾重重。方毅和方述这两位皇叔协力排除异己后，也产生了矛盾。
随后方述劝说皇帝亲政，夺取诸王大权。事成后，方融如愿以偿，方毅愤愤不平，方述却在不久后受到了皇帝重用。
可是等方毅谋逆被诛后，方述却起了兔死狐悲的心思，上表请求免官，皇帝竟然不许。从那以后，方述也改了性子，就是把造反以外的罪全都犯一遍，也不会……
然而就在今年年初，平原王方叙，亦因涉嫌谋反而被废为庶人，最终身死。
无尽的斗争似乎终于平息。
但身在局中的方融，怎会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皇帝是越来越信不过他们这几个叔父了。
可他不能说出口。
今日告诉了方孟春，明日这话就可能传到皇帝耳中。并非他不信任她，只是身败名裂往往因无心之失而起。他还有妻子儿女，必须得万分谨慎。
方融仰起头，看着一望无际的天，道：“至尊能明贤愚、辨忠奸，我等身为臣子，日乾夕惕，自然无咎。”
此话一出，方孟春知道再问也问不出更多了，于是便道：“是侄女杞人忧天了。”
二人相视一笑，默契地揭过了此事，好像刚才的对话无足轻重，只是在谈论稍后的饮食，以及今天的天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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