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学已经复课数日,此时李蕙蒨本有课要听,但为了杜春儿,中途就借口说身体不适跑了出来。授课的博士觉得李蕙蒨素来积极,不可能有逃课的恶习,便也允了她去休息。
可李蕙蒨却还是没能赶上,现在回去也不能了。
方孟春并不在乎李蕙蒨的失仪,只问:“你和杜春儿认识?”
李蕙蒨按着胸口,气喘吁吁地回答:“我们同住在一处。”说完,终于意识到自己地举止不妥,赶紧起身给方孟春行礼。又道:“公主若是无事,不如到我那边略坐一坐,好过在这里吹风。”
方孟春思量片刻,答应了。
宫女的住处虽然拥挤,但弄出个待客的地方并不难。左右本来就不算太脏,很快就收拾好了。
方孟春只见过李蕙蒨读书写字的样子,没想到她打水擦地,件件也干得利落。
李蕙蒨并不知晓方孟春此刻的想法,她只是把方孟春当做自己的救星,尽情吐露着自己的心声。
“春儿这事太过突然,”李蕙蒨垂着眼眸,絮絮诉说着,“我实在没空照顾,如今更是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错失了。”
方孟春想不出怎么安慰,只能说:“这也不是你的错。”
李蕙蒨苦笑了一下,随后看向方孟春,郑重道:“先前公主为她寻医,这段时间也多有关照,我都有所耳闻……蕙蒨在这里代春儿谢过了。”
方孟春受了她的谢,感叹道:“没想到你和杜春儿的关系这么不错。”
“同吃同住,自是别有一份情谊在的。”
其实她和杜春儿说不上是多亲密的挚友,但在同住的舍友中是相处得融洽的了。
方孟春点点头,道:“你常在宫学,她则在庖厨操劳,能保持好关系想来也不容易。”
李蕙蒨的脸上又显露出些许愁容:“春儿当初也是进了宫学的,我们也算做过一段时间的同窗。但没有多久,她就因为极好的厨艺被挑去东厨了。同僚们看新来的人年纪这么小,都很不服气,明地里暗地里想着法子挤兑她,但又很有分寸,事情不闹大,她也没办法反击,就一直忍着。”
方孟春沉默了。
那日她亲眼见了穆皇后是怎么审到杜春儿的,原是同僚们飞快地撇清关系,将杜春儿一人供了出来。她当时就想过杜春儿和其他人的关系应当不太好,现在知道自己确实猜中,不免感慨。
不过即使贺氏和其他人想办法偏袒她、护着她,结局也未必就会不同。
李蕙蒨继续说道:“我消息不大灵通,却也听说春儿头上的几个女官,这次都是轻轻揭过的。所以也会想,是不是她爬得更高些,就不会是这种结局了……”
不止是因友人离去而悲伤,李蕙蒨如今的低落情绪中,更是因为物伤其类。
“我们这样的人,在宫中说死就死了,什么都留不下。”
这些话,除了方孟春,李蕙蒨不想到还能对谁说。
她作为宫学生,和方孟春有师生的情分,课下也常有相处,李蕙蒨自认为和她的关系不同于旁人。
北海公主又比自己年长不少,独身在宫中的李蕙蒨,潜意识里是把方孟春当做了大姊的。
方孟春却并没有像一个阿姊那样温柔地安慰她。
“你是因为什么而入宫的,我还没有问过。”
李蕙蒨愣了愣,似是完全没想到方孟春会突然问这个。纠结了许久,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终还是说道:“当年章武□□造反,我父亲参与其中。”
这回愣住的人换成方孟春了。
其实李蕙蒨这话说得不大严谨,毕竟方毅身上的爵位早就被皇帝给剥夺了,只是庶人而已——但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李蕙蒨见方孟春不语,又补充道:“我并非有意欺瞒,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提起。”
瞒也是瞒不住的。无论是宫女还是宦者,入宫以前的经历都记录在册,方孟春如果想查,很容易就能查得到。
她会不会因此怀疑自己是有意接近,目的不纯?李蕙蒨还提心吊胆着,方孟春却已平复了惊讶的心情,拉着李蕙蒨的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过往就只是过往。”
如今宫中的奴仆以罪眷为主,杜春儿这类在战争中被掠夺的也并非多数。不少人在一落千丈之前,因着家中父兄或丈夫身上也有一官半职,日子过得也还不错,所以也总有一技之长,可供贵人们驱使。
所以方孟春早有猜想,李蕙蒨入宫前过得很可能还不错,她在宫学里展现出的聪颖绝不单是天赋,定也有后天的努力在其中。但完全没想到她们之间还有这样的联系。
她把话题从方毅谋反案上扯开:“掖庭多的是罪奴,像那贺女官,就是因丈夫犯罪而被牵连的,也走到过三品的位置,可见身份并不碍着什么。至于你的担心,谅我说得直白些。若是至尊有意严惩,哪怕是受皇后庇护的贺氏,也未必能逃得了死罪。不过……”
方孟春微微倾斜身子,在李蕙蒨耳边沉声道:“站在高处看低处的人,会变得很渺小,小到看不见。站得高,总比落在底下要好。”
……
自杜春儿一事后,穆皇后对方孟春给她布置的任务渐渐多了起来,似乎对她多了几分信任。原本几乎只是托她写点文章,现在时不时让她到身边服侍起居了,还经常让方孟春代她去同其他妃子传话。
因此方孟春的日常生活更加充实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后开始重视这位女侍中了,宣光殿中但凡懂得见风使舵的,也都开始亲近起了方孟春。
这其中,甚至有邓含。
刚收到邓贵嫔的邀请时,方孟春很是吃惊,毕竟从先前的几次相处来看,邓含是很讨厌她的。
但既然是明着来的,那就不必拒绝,而且方孟春也很想私底下会一会两位邓氏女子,于是欣然前往了。
“北海进宫也有两个月了吧?”
“是有两个多月了。”第一次见到邓含的笑脸,方孟春多少觉得有些不适应,但她并未表现出来。
“可有缺了什么,都可和我说。虽然宫里不比外头自在,但需要什么只管上报就好,自有专人采买。皇后那边日夜忙碌,并不能顾得住所有人。我倒是闲得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邓含语气温柔,仿佛和方孟春是多年的亲友一般。
方孟春微笑着回道:“如果贵嫔不嫌弃,我以后常来建始殿走动就是。只不过我实在不曾想到,兰陵君平常并不能在贵嫔身边,同贵嫔说说话。”
邓含尴尬地笑了笑:“姑母她经常要有事要办,而且毕竟长幼有别,不比我们同辈人亲近。”
方孟春点点头:“我只要得空便会来的。可惜我最近也忙得不行,今日是少有的闲日。宫学那边我三天两头都有课要讲,皇后交给我做的事也越来越多了。”
听到“皇后”二字,邓含有些不高兴。
她努力遮掩着不悦,道:“看来公主也见识到了皇后的威严了。先前柳贵人吃坏了身子,听说你牵涉其中,皇后没有为难你吧?”
“怎敢说是为难,皇后也是奉公行事。”而且她被罚俸后,皇后私下还给了补偿。
面对邓含接二连三的提问,方孟春都尽量顺着她的意思去回答,如果自己没猜错,邓贵嫔一反常态的亲近,很可能是存了拉拢的意思。
但邓含显然不是什么工于心计的人,甚至有时她根本没法让人起戒心。与穆襄相比,邓含可以说是完全把内心写在了脸上,话语里的引导也太过刻意。
要是那些细微的表情变化也全都是演出来的,那么邓含只能在古代做后妃实在是屈才了,方孟春心想。
虽说方孟春知道将来的太后不会是穆襄和邓含中的任何一人,可她们现在都还不是可以轻易冒犯的人,须得谨慎应对。
那日虽然是她在开解李蕙蒨,却也阴差阳错地给差点走进死胡同的自己找到了答案:如果不想在下一个杜春儿出现时,仍然觉得无能为力的话,她必须要站得再高些。
如若不然,方孟春倒是懒得费时间和邓含赔笑。
邓含见方孟春不愿说皇后的坏话,不悦之情再也抑制不住。
“她是一国之母,自然是最平允的了。”
方孟春装作听不懂邓含话里的意思,摸摸鼻头,附和道:“贵嫔说的是。”
见方孟春一副没理解她意思的样子,应对又根本挑不出刺,邓含很是难受。毕竟是自己要主动招揽方孟春的,总不能强逼着人家来。
否则到时候姑母又要啰嗦了。
可这些话又不能在说得太过明白,一时间,邓含也不知道到底是说话的人笨,还是听话的人蠢了。
姑母事先教她的那些话术,也根本没有说出口的机会,还平白听了些夸奖皇后的话!
邓含越想越气,却也只能忍着,又硬撑着和方孟春聊了会儿,才好声好气地把方孟春送走了。于是她收买方孟春做皇后身边的眼线的计划,第一步都没成功迈出去。
待方孟春走后,邓宣月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瞧,我早就说了,她是个直来直去的单纯性子,你这样是行不通的。”
邓含道:“我看她就是装傻。”
“你未免太过高看她了。”
“她又不笨,真想虚与委蛇,怎么会做不到?”
“若真是你说的这样,那她对皇后的溢美之词也未必发自真心。不过是因为她是皇后,而非因为她是穆襄。你要是执意想将她拉拢过来,也还有机会。”
邓含哼了一声:“她既不乐意,我何苦再贴上去示好。”
见侄女不肯改变主意,邓宣月轻叹了口气,念道:“这次听你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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