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学园6舍307寝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走廊的喧闹稍稍隔绝。
林晚星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把有些冰凉的铜制钥匙，目光再次缓缓扫过这个将承载她未来四年悲欢的狭小空间。
空气里还残留着秦雅方才喷洒的香水味，一种清甜中带着一丝冷冽的花果香，很好闻，但也陌生得让她有些无措。苏晓的热情和陈悦的安静，像两种不同的温度，交织在她周围。
“哎呀，别站着嘛，快收拾呀！”苏晓的声音总是充满活力，她已经又爬回了自己的上铺，正在挂一顶粉色的蚊帐，“晚上蚊子可凶了，你得赶紧也弄一个。”
秦雅已经坐回书桌前，对着一面精致的化妆镜，细致地涂抹着护手霜，仿佛刚才门口的短暂寒暄已经完成了所有社交任务。她的书桌已然焕然一新：漂亮的收纳盒里排列着琳琅满目的护肤品和化妆品，一盏造型别致的台灯，一台崭新的苹果笔记本电脑，还有一个穿着蓬蓬裙的玩偶。一切都彰显着一种被精心呵护的、优渥的生活品质。
陈悦则安静地打开自己的行李箱，她的东西不多，但整理得井井有条，多是书籍和文具，衣服颜色素净。她先将一盆小小的绿萝放在书桌一角，然后才开始慢慢挂起衣服。
林晚星收回目光，走到属于自己的那个靠门的位置。书桌和床架是统一的木色，有些旧了，桌面上有几处不起眼的划痕。她放下背包，将那个沉重的行李箱放平。
打开箱盖，里面的东西简单得近乎寒酸。几件叠得整整齐齐但明显旧色的衣物，颜色非黑即白，或者洗得发白的蓝。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洗漱袋，边角已经磨损。几本厚厚的、看起来就年代久远的旧书——那是高中时老师送的复习资料，她舍不得扔。还有一个用塑料袋仔细包好的、裹了好几层的搪瓷杯，杯身上印着模糊的“优秀学生”字样，那是她初中时得到的奖品，也是她唯一的水杯。
她沉默地将衣服一件件挂进属于她的那个狭小衣柜。衣柜内侧的木板有些粗糙，她挂衣服的动作很轻，生怕钩坏了本就脆弱的布料。相比起秦雅那边传来的衣架碰撞的清脆声响和她挂出来的那些质地良好、款式新颖的衣裙，林晚星的衣柜很快被一片灰扑扑的颜色填满，像一片贫瘠的土地。
书桌的抽屉被她依次拉开又关上，最后，她将那个用旧报纸包着的日记本和笔，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最底层抽屉的最里面，仿佛安放一个不容触碰的秘密。
她把那几本旧参考书立在桌面一角，搪瓷杯放在顺手的位置。洗漱袋拿去了卫生间。她的动作始终安静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珍重的仪式感，却又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的谨慎。
“晚星，你就带这么点东西呀？”苏晓从上铺探出头，好奇地看着她几乎已经整理完毕的桌面，“衣服够穿吗？杭州秋天虽然不长，但冬天可湿冷了，得多备点厚衣服。”
林晚星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低声回答：“嗯，够的。”
“哦，”苏晓眨眨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了眼旁边正戴着耳机刷手机的秦雅，又咽了回去，转而笑道，“没事，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逛街！我知道好多地方衣服好看又不贵！”
林晚星抬起头，对苏晓努力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虽然有些勉强：“好，谢谢。”
秦雅似乎结束了手上的护理，摘下一只耳机，转过身来，目光再次落在林晚星那个巨大的旧行李箱上，语气带着点随意的好奇：“你这箱子挺能装呀，就是样子老了点，现在好像都不兴用这种硬塑的了，都是铝合金的，轻便。”
林晚星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行李箱粗糙的表面，“咯噔”作响的轮子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她垂下眼睫：“家里旧的，还能用。”
“哦，挺好，环保。”秦雅笑了笑，重新戴回耳机，注意力回到了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指尖飞快地滑动。
陈悦这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个独立包装的口罩，递给林晚星一个，声音温柔：“刚从家里带来的，新的。寝室刚打扫过，可能还有点灰尘，戴着舒服点。”
林晚星愣了一下，接过口罩，指尖碰到对方微凉的指尖，她轻声说：“谢谢。”
“不客气。”陈悦笑了笑，也给了苏晓和秦雅各一个。苏晓爽快地接过，秦雅则摆摆手示意不用。
小小的善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林晚星心里漾开细微的涟漪。她将口罩放在桌面上，没有立刻戴起来。她还需要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带目的的友好。
整理接近尾声，苏晓终于挂好了她的蚊帐，像个胜利者一样从床上跳下来，拍了拍手：“搞定！为了庆祝307胜利会师，我提议，晚上一起去食堂吃饭怎么样？我请客！”
秦雅挑了挑眉，没说话。
陈悦温和地说：“好啊，不过AA吧。”
林晚星的心轻轻一紧。食堂……她还没有仔细研究过食堂的菜价。校园卡里的钱需要支撑很久。
“哎呀，第一顿嘛，给我个机会当一回东道主！”苏晓大手一挥，很是豪气，“就这么说定了！我知道紫金港这边哪个食堂的菜最好吃！”
最终，拗不过苏晓的热情，秦雅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陈悦微笑着点头，林晚星也只能低声应允。
约定好半小时后出发，苏晓开始兴致勃勃地给大家介绍各个食堂的特色，秦雅偶尔补充一两家校外的网红餐厅，说有空可以去打卡。
林晚星安静地听着，那些陌生的名字和菜式在她听来遥远又奢侈。她趁此机会，拿出校园卡和一个小小的、边缘磨损的笔记本，假装记录着什么，实则是在计算如果这顿饭自己付钱，大概需要支出多少。她心里暗暗希望苏晓说的是真的，她请客。
等待的间隙，寝室里暂时安静下来。苏晓在刷手机，秦雅在听音乐，陈悦在看书。
林晚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窗外。丹阳学园的楼间距不大，能看到对面阳台晾晒的衣物，和更远处郁郁葱葱的树木，以及浙大校园里那些更具现代感的宏伟建筑的屋顶。
她的未来，会在这里怎样展开？
她想起报到时那个惊鸿一瞥的男生。他那样的人，会住在什么样的寝室？他的世界，又该是怎样的光景？一定和这个拥挤的、弥漫着香水、樟脑丸和淡淡灰尘味道的四人间截然不同吧。
那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更现实的忧虑取代：家教工作、奖学金、生活费……她需要尽快行动起来。
她打开手机，再次点开CC98论坛APP。这一次，她更仔细地浏览“兼职信息”版块。
帖子很多，刷新很快。
“求代课，周三下午高等数学，价格私聊。”
“紫金港校区附近咖啡馆招聘周末兼职，时薪20元，要求形象好气质佳…”
“转让一□□身卡…”
“家教：寻浙大学生辅导高二女生数学，要求女生，有经验者优先，每周两次，一次两小时，时薪面议（预计50-60元）…”
……
她的目光在那条家教信息上停留了片刻。高二数学，她完全可以胜任。时薪50-60，如果一周两次，一个月就有近一千元，能解决很大问题。但要求“有经验者优先”，她并没有正式的家教经验。而且，“时薪面议”，最终会不会更低？
她默默记下了发帖人的联系方式，是一个□□号码。
继续往下翻，各种各样的信息扑面而来，有求购二手书的，有转让洗衣卡的，有寻找考研战友的，也有吐槽学校网速的……这个虚拟的社区鲜活而嘈杂，像一个巨大的迷宫，而她刚刚找到入口。
她注意到论坛右上角有她的ID：“晚星”，旁边显示着“新生”的标签。积分很少，很多版块似乎还没有发帖权限。
她点开“学习交流”版块，里面有很多关于课程、老师、选课的讨论和“求生手册”。她搜索了“高等数学”、“线性代数”等她即将面对的基础课程，立刻弹出许多帖子，有分享笔记的，有吐槽难度的，有求组队自习的。
她仔细地阅读着，试图从中汲取一些有用的信息，为自己即将开始的学业做准备。学业，是她绝对不能放松的阵地，是她获得奖学金、改变命运最直接的途径。
“嘿！看什么呢这么入神？”苏晓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吓了林晚星一跳，手机差点脱手。
她下意识地锁屏，将手机屏幕扣在桌上，有些慌乱地摇头：“没…没什么，随便看看论坛。”
苏晓凑过来，笑嘻嘻地：“CC98吧？我早就注册潜水好久了！上面可有意思了，什么都有。哎，你看到那个热帖没有？”她压低声音，眼神瞟向秦雅的方向，用气声说，“就那个…‘新生颜值盘点’…”
林晚星茫然地摇头。
“哎呀，待会儿吃饭给你看！”苏晓一副分享秘密的兴奋表情。
这时，秦雅看了看手腕上一只设计精巧的表，站起身：“差不多了吧？吃饭去？”
“走走走！”苏晓立刻响应。
陈悦也合上了书。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将手机和校园卡放进裤子口袋，跟着她们走出了307寝室。
走廊里弥漫着各种沐浴露、洗发水和食物的混合气味。各个寝室门大开，传来各地的方言、笑声和游戏音效。新生们正在用最快的速度熟悉和融入这个新环境。
林晚星安静地跟在三个室友身后半步的位置。苏晓和秦雅并肩走在前面，讨论着食堂的菠萝古老肉和糖醋里脊哪个更好吃。陈悦走在林晚星身边，偶尔对她笑一下。
下楼，走出6舍大门。傍晚的阳光将建筑物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里的桂花香似乎更浓郁了些。路上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青春的面庞上洋溢着对新鲜生活的憧憬和好奇。
林晚星看着走在前面的苏晓和秦雅，她们一个活泼明艳，一个精致时髦，连陈悦身上也散发着一种沉静的书卷气。而自己，穿着洗旧的衣衫，走在她们中间，像一个误入彩色画卷的灰暗影子。
她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上，一步一步，踩在陌生的道路上。
食堂离宿舍区不远，是一座很大的建筑。一走进去，各种食物的香气和嘈杂的人声便扑面而来。明亮的灯光下，数排窗口依次排开，菜品琳琅满目，价格牌清晰可见。
苏熟门熟路地带着她们穿梭，最终在一个窗口前排队：“这家的红烧肉和葱油烩绝了！相信我！”
林晚星迅速扫了一眼价格。红烧肉：5.5元/份。葱油烩：3元/份。米饭：0.5元/两。素菜普遍在1.5元到3元之间。
她在心里飞快计算。如果自己吃，一份素菜，二两米饭，大概3元左右。但如果跟着苏晓点…
果然，轮到她们时，苏晓豪气地点了红烧肉、葱油烩、清蒸鱼块和两个素菜，还要了四份饮料，刷校园卡时金额跳到了四十多。
“说好了我请客啊！”苏晓端着堆满食物的餐盘，笑嘻嘻地找座位。
最终她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餐盘里色彩丰富，香气诱人。
林晚星看着自己面前那份属于她的饭菜，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又有些难以言喻的窘迫。这顿饭，抵得上她好几天的伙食费。
“快吃快吃！”苏晓热情地招呼。
秦雅吃饭很斯文，小口小口地吃着，评论着：“味道还行，就是油有点重。”
陈悦安静地吃着，偶尔附和一句。
林晚星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肉质酥烂，酱香浓郁，是她很少能吃到的美味。她小口地吃着，尽量不显得急切，但胃里传来的满足感是真实的。
吃饭间隙，苏晓果然掏出手机，凑到林晚星旁边，点开CC98论坛的一个帖子：“你看！”
帖子标题十分醒目：【理性讨论】今年新生里的颜值天花板是不是这二位？【有图有真相】
主楼放了两张明显是偷拍的照片。
第一张，是报到那天的人群中，江晴川那个清冷侧脸的抓拍。即使像素不高，角度随意，也丝毫折损不了那份出众的气质。照片下的评论已经盖起了高楼。
“卧槽！这是真人？建模脸吧！”
“计院的新生？叫江晴川？名字也好听！”
“学长学姐们快来围观神仙学弟！”
“三分钟，我要这个男人的全部资料！”
……
第二张照片，则让林晚星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也是一张抓拍，背景似乎是报到处附近。照片里的女孩低着头，拖着那个显眼的旧行李箱，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侧脸轮廓和纤细脆弱的脖颈，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脸颊。但即便如此，也能依稀辨出那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下颌线。拍照的人似乎刻意捕捉了一种略带忧郁和疏离的氛围。
下面的评论则复杂得多。
“这妹子是谁？气质好特别。”
“有点好看啊，就是看起来好内向。”
“有没有人觉得她有点像那个谁…年轻时的董洁？”
“颜值是不错，但跟楼上那位男神不是一个画风的吧…”
“有人认识吗？哪个学院的？”
“看起来家境不太好的样子？衣服和箱子…”
……
帖子里甚至已经有人扒出了她的名字和学院，和江晴川的信息放在一起讨论。
林晚星的脸色微微发白，手指有些冰凉。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被人关注和讨论。那种被放在放大镜下的感觉，让她感到极度不适和恐慌。尤其是关于她“家境”的猜测，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她最想隐藏的软肋。
“你看，有人说你是颜值天花板呢！”苏晓用胳膊肘碰碰她，挤眉弄眼，“虽然跟那个江晴川比是有点…嗯…不过你真的挺好看的，就是不太爱说话。”
秦雅也瞥了一眼手机屏幕，淡淡地说：“论坛上就这样，什么都能吵起来。不过那个江晴川，”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兴致，“确实挺帅的。”
陈悦轻声说：“偷拍别人**坛不太好。”
林晚星迅速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食欲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希望没有人能认出照片里那个低着头、拖着破旧行李箱的女孩就是自己。她只想隐形，默默度过这四年。
这顿原本应该愉快的寝室首次聚餐，在后半段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苏晓似乎察觉到了林晚星的情绪，不再提论坛的事，转而聊起明天的开学典礼。
林晚星食不知味地吃完了剩下的饭菜。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渐次亮起，勾勒出校园建筑的轮廓。
林晚星依旧沉默地跟在后面。晚风吹拂，带来一丝凉意。她抬头望了望深蓝色的夜空，稀疏的星子已经开始闪烁。
那个叫江晴川的男生，就像这其中最亮的一颗，遥远，明亮，被众人仰望。
而她，林晚星，只是地面上无数尘埃中的一粒，渺小，不起眼，努力地想在这片陌生的星空下，找到属于自己的微弱光芒。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张记录着家教联系方式的纸条，指尖传来一点粗糙的触感。
现实的压力，比遥不可及的星光更加具体和沉重。
回到307寝室，大家轮流洗漱。
林晚星最后一个走进卫生间。狭小的空间里，水汽氤氲，还残留着室友们使用的不同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味。她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有些苍白的自己，用冷水拍了拍脸。
她会努力的。努力读书，努力打工，努力活下去。
至于其他…那些论坛上的喧嚣，那些惊艳的目光，那个像星辰一样遥远的男生…都与她无关。
夜深了。
寝室熄了灯。苏晓的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秦雅那边还有手机屏幕微弱的亮光，陈悦的床铺毫无声息，似乎已经睡着。
林晚星躺在坚硬的床板上，盖着单薄的被子，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
窗外，城市的霓虹光晕给房间内投下微弱的光线。
她悄悄起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从抽屉最深处摸出那个日记本和笔，借着那一点微光，蜷缩在床角，缓缓写下今天的第二篇日记。
【林晚星的日记】 2018年9月15日，夜，晴转多云
寝室很好。室友们…都很好。苏晓很热情，请我们吃了饭。饭菜很好吃，但我吃得很不安。欠了人情。
陈悦很安静，给了我口罩。秦雅…很漂亮，用的东西都很贵。
我和她们不一样。我知道。
论坛上看到了帖子。有我的照片。他们说了我的箱子，我的衣服。很难受。不想被看见。
也看到了他的照片。他叫江晴川。计算机学院。名字很好听。
他真的是星星一样的人。很多人喜欢他。
我要找家教工作。要好好学习。要拿到奖学金。
林晚星，不要看星星了。要看路。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是这寂静深夜里唯一属于她的声音。
写完后，她将日记本紧紧抱在怀里，像抱住一个冰冷的盾牌，许久，才重新将它藏回抽屉深处。
然后她躺回床上，闭上眼睛，试图入睡。
明天，将是正式上课的第一天。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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