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林晚星撑着那把黑色的伞，徒步走回了学校。
雨势时大时小，但伞面始终坚固地为她抵挡着风雨。伞下的空间仿佛一个独立的结界，将外界的冰冷和潮湿隔绝开来，只留下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和她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心跳声。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流，从边缘倾泻而下，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霓虹灯光在水帘中扭曲、晕染，光怪陆离，一如她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
那把伞很重，伞骨是坚实的金属，握在手里有沉甸甸的分量感，不同于她以前用过的任何一把轻飘飘的廉价雨伞。伞柄是磨砂质感的黑色塑料，触手冰凉，但她握着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另一抹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他塞给她伞时，指尖短暂碰触到的手背。
这种感觉挥之不去，像一个小小的烙印。
回到丹阳6舍307时，已经快晚上十点。她的裤脚和肩膀外侧还是被斜扫的雨水打湿了些，但比起全身湿透已经好太多。寝室里，苏晓正敷着面膜看综艺，笑得前仰后合；秦雅戴着耳机在视频通话，语气娇嗔；陈悦则在书桌前写东西。
“哇，晚星你回来啦？淋雨了吗？”苏晓看到她，扯下面膜问。
“还好，有伞。”林晚星低声回答，将那把黑色的伞小心翼翼地在门口的地垫上放好，伞尖朝下，让雨水慢慢流干。
“咦？这伞挺酷啊，没见过你用过呀？”苏晓眼尖。
“嗯……借的。”林晚星含糊地应了一声，赶紧拿起毛巾和干净衣服，钻进卫生间洗漱。温热的水流冲走身上的寒意和疲惫，却冲不散脑海里那个在雨夜中戛然停下、又决绝离去的身影。
洗完澡出来，她拿起那把伞，走到阳台。雨已经小了些，变成淅淅沥沥的雨丝。她用干净的软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伞面的每一个角落，拂去水珠和路上溅上的细微泥点。然后是伞骨，每一根都擦拭得锃亮，确保没有任何水渍残留。最后是伞柄，她擦得格外认真，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份不真实的触感。
做完这一切，她将伞撑开，放在阳台通风避雨的地方晾干。黑色的伞面在阳台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躺在床上，她久久无法入睡。面试失败的挫败、身无分文的窘迫、雨中绝望的冰冷，都被后来这突如其来的“获救”冲淡了，但另一种更复杂的情愫却弥漫开来。欠了人情，而且是欠了他的。一把伞，或许对他来说微不足道，但对她而言，却是一份需要偿还的债。怎么还？直接还伞，然后说声谢谢？可万一他根本不记得，或者根本不在意呢？那把伞，看起来价值不菲，他会不会……不要了？
各种念头纷乱交织。她想起论坛上那些关于他们的帖子，脸上又是一阵燥热。如果被人看到她去还伞给江晴川，不知道又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一种想要逃避、想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怯懦念头冒了出来。就把伞留下？不行。林晚星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要。这是她从小到大的原则。
第二天是周六，天空放晴，阳光灿烂，仿佛昨夜的暴雨只是一场幻觉。那把黑色的伞在阳台上已经完全干透，折叠得整整齐齐，安静地靠在墙角。
林晚星看着那把伞，像看着一个烫手山芋。一整天，她都有些心神不宁。看书看不进去，整理笔记也总是出错。苏晓约她去逛“百团大战”的社团招新，她以要预习为由婉拒了。
她知道，必须去还伞。拖得越久，心里越不踏实。
可是，怎么还？去哪里还？
她只知道他叫江晴川，是计算机学院的。他的寝室在哪栋楼？哪个房间？她一无所知。
也许……可以问人？问谁？直接问路人“请问计算机学院江晴川住哪栋楼”？这太突兀了，而且一定会引起猜测和关注。她几乎能想象到别人投来的探究目光。
或者，去CC98论坛匿名发帖询问？风险更大，无异于自投罗网。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周日下午，事情出现了转机。
她去水房打热水，听到两个男生在聊天。
“……对啊，就是江晴川他们寝室，好像就在我们对面楼吧？白沙1舍还是2舍来着？”
“白沙2舍，我记得，四楼还是五楼？上次张扬打球回来嚷嚷着要洗澡，就是回的2舍。”
“啧啧，学神就是不一样，寝室楼都挨着田径场……”
……
白沙学园！而且是2舍！林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尽量保持平静地打完水，快步回到寝室。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还在咚咚直跳。白沙学园，主要是男生宿舍，离丹阳学园有一段距离，但总算有了目标。
周一中午，下课后，林晚星没有去食堂。她回到寝室，拿出那把已经擦拭得一尘不染、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黑伞，深吸了好几口气，像是要赴一场重大的仪式。
苏晓和秦雅都不在，陈悦抬头看了她一眼，温和地问：“要出去？”
“嗯，还点东西。”林晚星低声说，紧紧握着伞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走出丹阳6舍，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但她却感觉手心冰凉。她朝着白沙学园的方向走去。路上人来人往，她低着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一把伞，而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白沙2舍是一栋看起来较新的宿舍楼，楼下有进出的男生，也有少数等着男朋友的女生。林晚星在距离楼门口十几米远的一棵香樟树下停住脚步。她不敢太靠近，也不知道该找谁传话，或者直接上去敲门？她连他具体住哪个房间都不知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在树下徘徊，进退两难。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她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想找个机会把伞放在宿舍楼下的失物招领处（如果那里有的话）时，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从楼里走了出来。
是张扬。他穿着篮球背心和大裤衩，手里拿着一个篮球，脸上带着汗珠，似乎刚运动完回来。
林晚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机会！
她几乎是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往前迈了一小步，声音细若蚊蝇，几乎被风吹散：“那个……同学……”
张扬似乎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她不得不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虽然依旧很小：“同学！请等一下！”
张扬终于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过头。看到是她，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个阳光又带着点好奇的笑容：“咦？是你啊？林……晚星对吧？有事吗？”他居然记得她的名字。
林晚星的脸瞬间红透了，她紧张得手指紧紧抠着伞柄，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把手里的伞递过去，声音越来越小：“那个……这个……是江晴川同学的伞……麻烦……麻烦你还给他……谢谢……”
她语无伦次，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扬看了看伞，又看了看她通红的脸颊和几乎要缩起来的姿态，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但他很爽快地接过了伞：“川哥的伞啊？行，我正好上去，带给他。你怎么……”
他话没说完，林晚星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说了一句“谢谢同学！”，然后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背影仓促又狼狈。
张扬拿着那把黑伞，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迅速远去的、纤细的背影，摸了摸后脑勺，咧开嘴笑了，自言自语道：“嘿，有意思。”然后转身吹着口哨上了楼。
林晚星一路跑出很远，直到看不见白沙2舍了，才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脸颊滚烫，心脏狂跳，像是刚跑完一千米。虽然过程窘迫，但伞总算还掉了。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但另一种莫名的、空落落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她和他之间，因为这把伞，似乎有了一条极其微弱的、若有似无的连线。而现在，伞还回去了，这条线，是不是也就断了？
她慢慢走回丹阳学园，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刚才那一幕不断在脑海里回放，自己的笨拙、张扬那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会不会告诉江晴川？江晴川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很奇怪，很可笑？
各种猜测让她心烦意乱。
而此刻，白沙2舍某间寝室里。
张扬把黑色的伞往江晴川书桌上一放，大大咧咧地说：“川哥，你的伞。刚楼下碰到那个林晚星，她让我还给你的。”
江晴川正对着电脑敲代码，闻言手指顿了一下，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那把伞上。伞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折叠得一丝不苟。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视线便重新回到了代码上，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张扬凑过来，挤眉弄眼：“喂，什么情况啊？人家小姑娘脸红的跟什么似的，伞擦得这么亮，你小子……”
江晴川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地打断他：“下雨，借她把伞。而已。”
“哦——”张扬拖长了声音，明显不信，但看江晴川又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样，只好耸耸肩，拿起篮球又出去了，“没劲。”
寝室里恢复了安静，只有键盘敲击的细微声响。
江晴川的目光，却再次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桌角那把安静的黑伞。伞柄似乎因为被紧紧握过而残留着一丝不属于他的温度。他敲击键盘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放缓了瞬息。
然后，他移动鼠标，关掉了一个隐藏的窗口——那是CC98论坛的页面，标题正是【理性讨论】今年新生里的颜值天花板是不是这二位？【有图有真相】。
窗外，阳光正好。一场关于伞的无声对话，似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开始，又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帷幕。但有些东西，仿佛已经不一样了。
【林晚星的日记】 2018年9月24日，星期一，晴
伞还掉了。通过他室友。叫张扬。
很紧张。说话都不利索。他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伞擦得很干净。希望他没有嫌弃。
欠的人情，算还了一个吧？
还有一个。图书馆的纸条。
那个……怎么还？
不要再有下一次了。林晚星。
太狼狈了。每一次。
要变得更好。好到……至少能平静地说一声谢谢。
日记的最后一句话，笔迹带着一丝犹豫和期盼。她合上本子，望着窗外澄澈的蓝天，轻轻叹了口气。债，似乎还欠着一份。而心里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好像悄悄发了芽，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微弱地生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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