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那次静默的“纸条事件”后，接连几天，林晚星的生活像上了发条般规律而紧绷。
早晨六点起床，去人最少的食堂吃最便宜的早餐，然后到教室占座预习。上午的课程结束后，她会迅速解决午饭，接着要么去图书馆自习，要么赶往另一个教学楼上课。傍晚，她会利用晚饭前后的时间，在CC98论坛上更加仔细地搜寻合适的兼职信息，并尝试着发出几封措辞谨慎的应聘邮件。
那张写着清峻字迹的便签纸，被她小心地夹在高数书扉页里，成了一个隐秘的存在。她偶尔会翻开看看，指尖拂过纸面，心里会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但随即又被更紧迫的现实忧虑压下去。那缕微光短暂地照亮过迷雾，但迷雾之外，她需要跋涉的道路依旧漫长而艰难。
论坛上那条家教信息（高二数学，女生，有经验优先）的发布者终于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对方的□□头像是一个卡通形象，昵称叫“望女成凤”。简单的交流后，对方表示想先见面面试一下，地点就定在紫金港校区附近的一个咖啡厅，时间约在了周五晚上七点。
林晚星仔细计算了路程：从丹阳学园步行到校门口大约15分钟，坐公交车到约定的咖啡厅需要20分钟左右，车费2元。面试预计持续半小时到一小时，那么返回学校大概会在晚上九点前。这个时间点，寝室楼还未关门，是安全的。她反复斟酌了面试可能被问到的问题，在心里打了腹稿。
周五傍晚，下课后，林晚星没有去食堂。她回到寝室，苏晓和秦雅都不在，大概是出去逛街或者参加社团活动了，只有陈悦坐在书桌前安静地看书。
“晚上好。”陈悦看到她，温和地打招呼。
“晚上好。”林晚星低声回应，放下书包。她打开衣柜，有些犯难。她几乎没有像样的、可以用于面试的衣服。最后，她选了一件洗得最干净、看起来相对挺括的白色短袖衬衫和那条唯一的、没有明显磨损的深色牛仔裤。衬衫的领口有些微的磨损发毛，但她已经用针线小心地处理过，不仔细看并不明显。
她走进卫生间，用冷水仔细洗了脸，将头发重新梳理整齐，扎成利落的马尾。看着镜子里那张素净却难掩憔悴的脸，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挤出一个自信点的笑容，但显得有些僵硬。
“要出去吗？”陈悦合上书，问道。
“嗯，有点事。”林晚星没有具体说家教面试，她不想在事情没把握前引起任何关注。
“注意安全，晚上降温了，带件外套吧。”陈悦善意地提醒。
林晚星点点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云层有些厚，似乎要下雨。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一件薄薄的、洗得发旧的浅灰色开衫塞进了那个略显空瘪的双肩背包里。能省则省，万一面试不顺利，坐公交的钱能省则省，也许可以走回来？
晚上六点二十分，她背上书包，走出了寝室。晚风带着凉意，果然比白天冷了不少。她裹紧了身上的衬衫，加快了脚步。
公交车上人不多，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灯光和车流。杭州的夜晚繁华而陌生，这些流光溢彩与她无关，她只是这个城市里一个匆忙的、为生存而奔波的过客。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她反复在心里默念着准备好的自我介绍和对高二数学知识点的理解。
“彼岸咖啡”是一家看起来很有情调的小店，暖黄色的灯光，木质装修，空气中漂浮着咖啡和甜点的香气。林晚星在门口踌躇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沉重的玻璃门。
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一个穿着围裙的服务生迎上来：“您好，几位？”
“我……我约了人，姓王。”林晚星有些局促地说。
服务生引她到一个靠里的卡座。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穿着得体套装、妆容精致的女士。她面前放着一杯拿铁，正在看手机。
“您好，是王女士吗？我是林晚星。”林晚星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王女士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迅速在她身上扫过，从她洗旧的衬衫领口，到那条普通的牛仔裤，再到她肩上那个略显寒酸的书包。那目光谈不上恶意，但带着一种清晰的审视和评估，让林晚星感觉自己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坐吧。”王女士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语气还算客气。
林晚星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握紧。
“浙大的学生？大几了？”
“大一，计算机系。”
“高考数学多少分？”
“148。”这是林晚星为数不多可以自信说出的数字。
王女士点了点头，表情稍微缓和了一点：“我女儿现在高二，数学有点跟不上，特别是函数和几何部分。你以前带过学生吗？”
林晚星的心沉了一下，老实回答：“没有正式的家教经验。但我……我成绩一直很好，也很有耐心，应该可以……”
“没有经验啊……”王女士拖长了语调，用勺子搅动着咖啡，“我们家倩倩有点内向，我怕没经验的老师跟她沟通不好。”
“我可以试试的，王阿姨。我可以先免费试讲一两次，如果您觉得满意再……”林晚星有些急切地说，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增加筹码的方式。
王女士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了然：“小林同学，家教这个事情，不光是成绩好就行的。沟通方式、引导方法都很重要。而且……”她的目光再次掠过林晚星的衣着，“我们给倩倩找家教，也是希望她能有个榜样的作用。时薪方面，你期望多少？”
林晚星报出了论坛上看到的范围下限：“五十……可以吗？”
“五十啊……”王女士沉吟着，“说实话，对于没有经验的新手，这个价格有点高了。隔壁师大的学生，有经验的，也差不多这个价。”
林晚星的脸颊开始发烫，她知道自己处于劣势。
“这样吧，”王女士放下勺子，“我回去再考虑一下，也和倩倩爸爸商量商量。有消息我再联系你。”
这几乎是明确的拒绝了。林晚星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一股混合着失望、屈辱和难堪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知道自己是因为衣着寒酸和缺乏经验而被看轻了。
“好的，谢谢您。”她站起身，努力维持着最后的礼貌，声音有些发颤。
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家弥漫着咖啡香气的温暖咖啡厅。身后的风铃声再次响起，像是对她失败的嘲讽。
刚走出门，冰冷的夜风夹杂着湿意扑面而来。她抬头一看，心里叫苦——不知何时，外面已经下起了雨，还不是细雨，是颇大的秋雨，哗啦啦地敲打着地面和屋檐，在霓虹灯光下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水幕。
她没带伞。
冰冷的雨水随着风斜扫过来，打湿了她的衬衫袖子和肩膀，冷得她一个哆嗦。她慌忙退回到咖啡厅窄小的屋檐下，但这方寸之地根本无法完全遮挡疾风骤雨。很快，她的头发、脸颊、手臂都被飘进来的雨点打湿了，单薄的衬衫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街上行人匆匆，车辆溅起水花。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有着自己的目的地和归途。只有她，孤零零地站在这陌生的屋檐下，面试失败，身无分文——刚才为了壮胆，她咬牙点了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咖啡，花掉了25元，那是她近两天的饭钱。而现在，她连坐公交车回学校的2元钱都拿不出来了。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冰冷黏腻。挫败感、无助感、还有对自身处境的悲哀，像这冰冷的雨水一样，将她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她抱紧双臂，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难道真的要冒着大雨走回学校吗？好几公里的路，等走回去，肯定全身湿透，会不会生病？生病的钱她又从哪里来？
各种糟糕的念头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看着眼前迷蒙的雨幕，眼眶一阵酸涩，赶紧仰起头，拼命眨着眼睛，不让那不争气的液体流下来。不能哭，林晚星，不能哭。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就在她陷入绝望的谷底，考虑是否真的要冲进雨里时，一阵轻微的、不同于雨声的链条摩擦声由远及近。
一辆黑色的、造型简洁流畅的山地车，在她面前的屋檐下猛地刹停。骑车的人单脚点地，稳住了车身。
林晚星茫然地抬头。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依然清晰地看到了那个身影。
江晴川。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冲锋衣，没有戴帽子，头发已经被雨水打湿，几缕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水珠顺着他冷白的脸颊滑落。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隔着雨幕看向她，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只是被雨淋得不适。
他怎么会在这里？
林晚星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在这样狼狈不堪的时刻，遇到他，比刚才面试失败更让她感到无地自容。她下意识地想躲，想把自己藏起来，但身后是冰冷的墙壁，无处可逃。
然后，她看到江晴川动作利落地翻身下车，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迅速地从车把旁边的一个小包里抽出了一样东西——一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纯黑色的雨伞。
他甚至没有多说一个字，也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将那把伞塞到了她僵在身侧的手里。他的指尖冰凉，短暂地碰到了她的手背，那触感却像带着电流，让她浑身一颤。
“拿着。”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雨天的湿气，简短得不容置疑。
说完，他根本不等她的反应，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便重新蹬上自行车，黑色的身影瞬间冲入了茫茫雨幕之中，很快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只有手里那把还残留着他指尖冰凉触感和清冽气息的雨伞，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
林晚星彻底愣住了。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把黑色的伞，仿佛握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伞骨是金属的，触手冰凉，伞面是厚实的防雨布料，质感很好。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比刚才面试时跳得还要厉害。震惊、困惑、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暖意，顺着被他碰触过的手背，一点点蔓延开来，试图驱散那透骨的寒冷。
他……为什么？
又一次。
图书馆是无声的提示。
这次，是无声的赠伞。
他甚至没有问她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这么狼狈，需不需要帮助。他只是看到了，然后做了他认为该做的事，便离开了。
就像……随手帮助一个遇到的陌生人？如同拂去衣角不经意沾染的尘埃？
林晚星站在屋檐下，许久没有动。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街角的霓虹灯光透过雨幕，变得模糊而梦幻。
她最终，缓缓地，撑开了那把黑色的伞。
伞很大，足够将她完全遮挡。她走进雨里，雨水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却再也无法淋湿她分毫。
那把伞，像一个突然出现的、沉默的守护，在这冰冷的雨夜里，为她撑开了一小片干燥而安全的天地。虽然给予者早已不知所踪，虽然这守护可能转瞬即逝，但此刻，这份温暖，真实得让她想落泪。
她一步一步，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步伐不再像来时那样匆忙和沉重，虽然心情依旧复杂，但那股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绝望，似乎被这把突如其来的黑伞，挡在了外面。
【林晚星的日记】 2018年9月21日，夜，暴雨
家教面试。失败了。因为衣服，因为没经验。
咖啡花了25块。心在滴血。
下雨了。很大。没带伞。没钱坐车。以为要完蛋了。
他出现了。江晴川。
他给了我一把伞。黑色的。什么都没说。走了。
为什么？
他好像……总是出现在我最狼狈的时候。
图书馆是，现在也是。
伞很好。没有淋湿。
欠了他两次。怎么还？
林晚星，你要记住今天。记住这种无力感。
要更强。更强才行。
日记的字迹因为手的微颤而显得有些凌乱，“失败”和“狼狈”几个字写得尤其重。写到最后，一滴水珠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她合上日记本，将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抽动。窗外，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是无尽的叹息。但这一次，她的世界里，有了一把沉默的黑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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