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观星营地回来后，祁苏屿的座驾直接驶向了码头。
车内，秦菲看着平板上的行程安排，还是尽职地提醒道：“祁总，游艇会三小时后开始，我们时间有些赶。” 她顿了顿，终究没忍住那份出于工作搭档的关心，委婉地问：“其实您今天……不必亲自来这一趟的。”
祁苏屿没有回答。
秦菲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并未激起他表面的波澜，却悄然搅动了沉淀在心底的泥沙。他偏头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城市的霓虹在他深邃的眼底拉成模糊的光带，视线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回了那个冰冷刺骨的雨夜。
九岁那年，母亲走了。
那个总是带着淡淡松节油和颜料香气、会用温暖的手包裹住他小手画画的母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家，瞬间变成了一座华丽而冰冷的坟墓。在母亲下葬后，父亲便将他所有画具付之一炬。那个雨夜，他怀里紧紧揣着唯一抢救出来的、母亲遗留的一本小小素描本，像一头受伤的幼兽，逃离了那座令人窒息的牢笼。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竭，蜷缩在一个陌生街心公园滑梯下方的阴影里。雨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寒冷和绝望像是藤蔓，将他紧紧缠绕，几乎要拖入深渊。
就在这时，一道怯生生，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像一缕微光，穿透了雨幕：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呀？下雨了，不回家吗？”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泪水和雨水模糊的视野里，映入了一个小小的、穿着鹅黄色小雨衣的身影。她撑着一把过于巨大的彩虹伞，像一朵突然闯入黑白世界的小蘑菇，正蹲在滑梯口，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又带着点担忧地望着他。
他倔强地扭过头，用沉默竖起尖刺。
那朵“小蘑菇”却没有被吓跑，反而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挪，努力将那把彩虹伞倾向他这边，试图为他挡住冰冷的雨丝。
“你是不是迷路啦？还是……找不到妈妈了？”孩童的发问，总是这样不加掩饰，直戳心底最痛的伤口。
“我没有妈妈了！”九岁的少年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带着满身的狼狈和愤怒低吼出声，声音破碎不堪。
小女孩明显愣了一下，但没有离开。她安静地在他身边坐下，小小的、带着暖意的身体轻轻挨着他湿透冰凉的胳膊。然后，她低头在自己湿漉漉的小雨衣口袋里掏啊掏，最终捧出一颗包装纸有些被雨水浸湿、边缘甚至有些融化痕迹的水果糖，像献出什么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递到他面前。
“给你吃糖。”她的声音软软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妈妈说，吃了甜甜的东西，心里就不会那么苦了。”
那颗躺在小小掌心里的糖，在灰暗的雨夜里，仿佛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
他没有接。
小女孩也不在意，轻轻把糖放在他身边一块相对干燥的地面上。然后，她抱着膝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陪他坐着，一起望着外面连绵的雨丝。过了一会儿，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从另一个口袋摸出一小截秃了头的铅笔和一张皱巴巴的纸。
“你别难过啦，”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小手努力按住被风吹动的纸角，在上面笨拙地画起来，“我画画给你看哦！你看，这是太阳，出来了！这是小鸟，在唱歌！还有……还有这个，是我！我在对你笑呢！”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画，线条歪歪扭扭，太阳像个歪嘴的土豆，小鸟是一团模糊的黑点，那个代表她的小人，更是只有圆圈和棍棒组成的简笔画。可她的语气是那样认真，那样努力地，想用自己仅有的方式，将一点点阳光和快乐，塞进他冰冷黑暗的世界里。
祁苏屿怔怔地看着那张幼稚无比的涂鸦，又抬眼看向小女孩被雨水打湿的刘海下，那双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流、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一直强忍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低下头，将脸埋进臂弯，肩膀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起来。这一次的哭泣，不再是充满戾气的爆发，而像是冻僵的人终于触碰到一丝暖源后，那带着委屈和后怕的战栗。
小女孩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同时更加固执地将那把大大的彩虹伞，几乎完全倾斜到他的头顶。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小。远处传来大人焦急的呼唤声：“落落！鹿落落！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
“我妈妈叫我了！”小女孩站起身，拍了拍小雨衣上沾的灰尘，转头对他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那笑容瞬间驱散了周遭所有的阴霾，像雨后拨云见日的第一缕阳光，“我要走啦！你也要快点回家哦！再见！”
她挥了挥小手，蹦蹦跳跳地朝着呼唤声的方向跑去，那把大大的彩虹伞在她身后一颠一颠，像一道移动的、小小的彩虹桥，渐渐消失在暮色与灯火的交界处。
祁苏屿呆呆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才缓缓弯腰，捡起地上那颗已经有些黏手的糖，和那张被小心抚平却依旧皱巴巴的画。他将糖紧紧攥在手心，那黏腻的触感仿佛烙印，将那个夜晚的温度和味道都封存了进去。画，则被他极其珍重地夹进了母亲那本素描本的最后一页。
那颗糖，他最终没有吃，任由它在时光里干涸、变质，连同那张画，一起成了他那段无边黑暗的童年里，唯一被短暂却深刻地照亮过的物证。
后来，他被祁家的人找到并带回了那个冰冷的家，随后因高烧大病一场。他再也没去过那个公园，也渐渐模糊了那个小女孩具体的五官，但那个鹅黄色的身影，那把彩虹伞，那颗糖的甜腻气息，那张画上的拙劣线条，以及那句“吃了甜甜的东西，心里就不会那么苦了”的话语，却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他荒芜的心底悄然沉睡。
直到在青溪山，再次看到那个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眼神清澈专注的鹿落落……
“祁总？”秦菲的声音将他从漫长的回忆中拉回，“我们快到码头了。”
祁苏屿倏然回神，眼底那一瞬间的恍惚与柔软瞬间敛去，重新覆上惯常的冷静与淡漠。他淡淡地“嗯”了一声，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衣袖褶皱，仿佛刚才那段深刻的走神从未发生。
他没有回答秦菲最初的问题。
但秦菲看着他比平时更加沉默冷硬的侧脸轮廓，隐约感觉到，老板此刻的沉默背后，藏着一段她无法触及，也无需知晓的往事。她聪明地不再多问。
车子平稳地驶向灯火通明的私人码头。祁苏屿望向窗外，岸边的霓虹在水面上投下破碎摇曳的光影。他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了按西装内袋的位置——那里，放着母亲留下的素描本，以及本子里，那张承载着一个雨夜所有温暖的、皱巴巴的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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