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居民们开始散去。
无芯灯盏盏熄灭,城镇骤然黯淡下来。
细雨绵绵,万物将歇。
天际处传来震耳轰鸣,有经验的老人说是雷暴,晚上大雨将至。
蓊郁的魔兽森林里传出拖长的、躁动的野兽嘶鸣。
换做以前,大家是会兴起篝火,一城的人聚在一起,防止夜晚生出兽乱。
如今有了新的领主,新的城镇规划,在度过一个个安稳的夜晚后,那些朝夕不保的恐惧逐渐被信赖包裹变得安定。
他们已能裹起布衾,沉沉睡去。
城镇安静下来了。
同居民们的呼吸同频活动的还有暗杀者们。
两队人马在对接时汇做一支,少有几个确实不知内情的,跟着去将银币送进冒险者工会的仓储。
剩下的则开始追击圣女。
教皇这事儿办的既不光明磊落也不名正言顺。
奈何经过了五天十五轮投票,各方势力不断被整合才选出来的这位圣女确实不是好掌控的。
当对手实在很棘手的时候,比起用迂回的手段降低对方带来的影响,不如直接解决掉其本人。
更何况实在是失败了,教皇也觉得自己有抽身的手段。
大约,他应该是这样以为的。
黛丝忒了解他,了解到她对应付这些事生出乏味和无趣。
她端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皮,神情恬淡,桌上的麦芽酒饮尽,换了一杯苹果酒。
西卡按照黛丝忒的吩咐,驱散了无关的仆人,叫他们各自回房好好呆着。
转过身来,伸手想要抓一瓣梨子,却被打了一下手心。
他有些委屈地撅嘴,“这是我家给我准备的。”
黛丝忒淡淡地回了一句,“既然都拿出来招待客人了,也就不是你的了。”
这些梨子从帝都带过来,原本也不那么新鲜。
再加上又被切出来装盘暴露在空气里面。
很快就会汁水淌尽,又黄又软,完全不能入口。
西卡捻着盘子,望梨生津,“你干嘛让人切出来嘛,坏的多快啊。”
黛丝忒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说道:“坏的快,就会有人心疼呀。”
西卡鼓着嘴恨恨地念叨:“那我可不就是心疼吗?”
两人话没聊几句,房顶跳下来一名九级剑士,黑铠覆身,腰间一柄十字剑。
他点头行礼后,冷静报告道:“来人了,八个九级魔法师,三个魔导士,还有六名九级剑士。”
西卡愣了愣,“也不是很夸张的阵仗嘛。”
那黑骑士点点头,“确实,我们应该能应付的,小主人。只是对方魔导士要多一个,或许有些棘手,另外就是这些人多半来历不小,还希望圣女大人————”
他的目光落在黛丝忒身上,有拿不定的紧张。
黛丝忒温柔地笑笑,“光明神与我们同在。”
她褪下手上的一枚戒指放在他的手心。
这是一个承诺,承诺他们不会被当作牺牲品。
黑骑士略微松了口气,转身一跃又跳回了房顶。
四面暗处又出现了几个同款打扮的骑士,在统一安排下各自出发,于黑夜中隐去了身形。
“教皇是不是太信赖安雅那提了,怎么才这么几个人?”
黛丝忒摇了摇头,从储物戒里抽出一卷羊皮纸,将其展开。
西卡拉长脖子瞥见上面写的大都是些非常眼熟的名字,他略一思索,惊讶道:“这是魔导师名单。上面那几个我没见过名字的是不公开的魔导师吗?你怎么会有这东西?魔法师协会给你的?”
那羊皮纸上的名字旁边几乎都打着红叉,少数几个白名的,旁边标注的实力也稍逊一筹。
上数第二十三位便是安雅那提的名字。
黛丝忒摩挲着羊皮纸上烫金文字,“这就是教皇信赖她的原因。前面二十二个,他以为都是我没能力请动的。”
古德里安特、豪里赫尔、斯坦利莎……
光是瞧着那些名字西卡都有些动摇,忍不住说道:“这些人都已经两百多岁了,估计皇帝都请不动他们了。”
他说话的同时,石屋外传来几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一声刺耳的尖叫刚呼出喉咙便被绞断,成了一声短促的呜咽,消散而逝。
有几束金色光点自那里散开,遥遥向西方飘去。
西卡正打算掏出魔法道具解决掉这点尾巴,黛丝忒按住了他的手。
“不用这样做西卡。”
西卡一悚,愕然道:“为什么?难道要让他背后的家族追到我们这儿来?”
“是的,总该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后辈是为了教皇而死的吧,这不是给他们一个交代?”
黛丝忒拿出羽毛笔在羊皮卷上古德里安特的名字后边停驻,“其实古德里安特找过我。他说教皇找他了,希望他可以帮忙除掉我。”
转眼间,屋外又传来几声闷响。
西卡打了个哆嗦,“又死了两个。他找你说这个是因为想要帮你吗?”
又是两捧飞散的星星点点。
黛丝忒瞧了一眼,从袖子里丢出个套子将其中一束拦下,“这就是古德里安特家族的印记。”
她伸手抹去里面的印记魔法,又抽出一封拆过的信,将残余的星点附在信中,重新烫上火漆。
“古德里安特要死了,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不能突破法圣了吧。他对家族里的有些后辈放不下。他在对我和教皇两边下注,不会亲自动手的。对于其他十几二十个老头子来说,这事也差不多。会亲自动手的,恐怕只有安雅那提。”
黛丝忒把信递给西卡,“拿去吧,明天帮我交给信差。”
西卡想问她为什么不用魔石通讯,后来又觉得恐怕是担心留下痕迹,自以为了解了圣女想法,颇有些沾沾自喜,美滋滋地把信纳入怀中。
转瞬他又哭丧地拉起个脸,“我们还有明天吗?”
他始终不信任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法加·修特提斯。
忽的,天际沉闷的阴云炸开一阵无声的红光,浸染了整片云层,邪异的颜色漫透了月亮,像蛰伏的蜘蛛徐徐织起弥散的网。
西卡瞪大了眼睛,惊呼几乎就要溢出喉咙,两只手搭在胸口抑制不住惧怖的心理。
黛丝忒瞥见那场景,轻轻一笑,将手指抵在唇中,做出噤声的动作,“去敲门吧,西卡。把睡着的人都叫起来。带他们去地窖,去看下午黑骑士们带回来的那些……”
“那些尸体。”
西卡喃喃道,“你让我带人把尸骨敛起来放进地窖里是为了让他们的家人去认领吗?为什么是现在,明天早上不好吗?他们才刚刚入睡。”
黛丝忒在古德里安特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将羊皮卷重新收入储物戒。
“因为英雄归来,要热闹些才好。”
西卡还没想明白,黛丝忒已经走下楼去了,遥遥留给他一句:“让受伤的骑士等我回来,我一会儿给他们治疗。”
.
.
安雅那提死了。
她漂亮的尸体从云层之中坠落。
皮肤皲裂开,凝实的水魔力从她身体里囫囵冲出来,像一道门,横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叫法加看不清雨后的月明星稀。
随着时间推移,那一块儿板结在一起的水魔力再寻不到安雅那提的气息开始缓缓消散。
潮湿气息中炽热的温度烧灼着,法加空前地感到了热,汗水从她的皮肤里渗出,沾湿她的毛发,黏腻了她的眼睛。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急剧起伏,就那样站着站着,法加忽然没了力气,砰地一声仰后砸在地上。
红得泛黑的土地上飞溅起泥水,滴在她的脸上。
魔力冲撞的嗡鸣声轰懵了她的双耳,久久未缓过劲,只觉得一片嘈杂的啸叫在耳鼓里回荡。
海风窃机钻进她的嘴里,塞进满满的咸湿滋味。
法加费力地偏转脑袋,好让耳朵失重感好受一些。
目光移向海面,浪一阵阵地卷过来,层层叠叠地堆起洁白的浪花。
就像黛丝忒穿在身上的那件丝绸裙子随她转身时翻起的那种。
那裙子得多贵啊,打着那样漂亮的皱褶,还附着不会沾灰惹尘的魔法,永远干干净净。
诶对,要是自己也能把这个手段钻研出来,再卖给给帝都的成衣店,让它不再是光明教会专属,岂不是能大赚一笔费用?
到时候……
十个、不、一百个,不不不,一千个金币说不定也……
就这样,个十百千万的数着数着,法加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她挣了很多钱,离开了帝都,回到贫瘠的家乡,一手一脚地搭起了自己的石头房子,养一些温顺的魔兽,过上了睡一半耍一半的好日子。
在缺钱的时候,她会短暂的踏上旅途回归冒险者的身份,去一些并不如何刺激的地方。
偶尔会有人来寻她,说上一些外面轻松的趣闻。
时间就这样哗啦啦地毫无意义的流走。
逐渐的,法加拥有的幸福多到她觉得自己无法承载,无法再沉湎于幻境虚无,乍然惊醒。
懵懂的神经刚刚接上视觉。
金币流失的遗憾尚在。
赫然印在眼球上的美丽画面愉悦了她的心情。
法加不自觉笑了一下。
黛丝忒也笑了。
黛丝忒穿着漂亮的绢布鞋,鞋尖上嵌着一颗漂亮的红宝石,火红的焰色灼人。
她轻轻地踮着脚,从那一头走到法加的身边,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似的蹲下身来,捧着脸笑嘻嘻地看着她。
法加咳了一口血沫子,还能动弹的两根手指头,搭在黛丝忒脚尖的红宝石上,“咳,咳——圣女大人,这里有急需治疗的病人。救、救一下。”
黛丝忒握住了法加的右耳尖,那里被魔力烧掉了大半个形状,只留下黑乎乎的孔洞,烧焦的边缘黏着血糊作一片。
还剩上半只的左耳拉成一条长平的线。
她俯下身,将脑袋送到法加起伏的胸口前,柔软的头发和裙布落在法加的颈窝。
她们俩的影子在红色的土地上交缠生长在一起。
黛丝忒的手臂穿过法加的后背,交叉垫起她的胸膛,支撑拖起她沉重的身躯。
“你的呼吸好重。”
黛丝忒听见法加的胸腔里一强一弱的心跳,像鲁特琴拨了几下琴弦。
法加浑身绷紧的厉害,到处都是伤口的躯体似乎又撕扯流出滚烫的血液。
她想说什么,最终化成了一声从胸腔里吐出的浑浊的叹息。
“黛丝忒。”
……
她的名字有着极其甘美的发音,让人在称呼她的时候就好像有欢喜跳跃在舌尖。
可能对她直呼其名的身份不多。
大多数时候这是同她极亲密的人的福利。
“你的玛瑙耳环碎了,法加。”
黛丝忒缓缓地释放着神圣魔力,在两人贴近的逼仄空间里流转。
“是啊,还好没有人看到。”
法加阂上眼皮,小心翼翼地放松,好让重新生长血肉的过程不会那么痛苦。
黛丝忒用脸颊蹭了蹭她的颈窝,“我不会让人知道你的秘密的。”
法加敏感地意识到那话说得有些过于沉重。
她沉默了一会儿,含糊地开口道:“倒也没有这么重要啦……”
黛丝忒落在法加身上的目光游移着描摹她的一切。
“你会站在我的身边,成为所有人敬仰的存在。”
只有这一点,法加不敢答应她。
法加用恢复了些的右手抚住黛丝忒柔顺如丝绸般的黑发,直起腰背,并不再完全地倚靠在她身上。
“我不想那样……圣女大人,约定好的金币给我吧,我要离开了。”
黛丝忒身体一僵。
她听出了那种话语中漫溢出的疏离与拒绝。
“为、为什么?三年前你和我说……和我说你想要报复他们。”
法加捧起她的脸,看她漂亮精致的眼睛、鼻子、嘴唇。
法加知道这是对付自己的有效手段,于是用粗糙的手掌盖住了黛丝忒的脸。
“我不想了。”
她沉默了很久,转而轻松地说道:“我杀了安雅那提,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吗?要不要我教你两招。要收费的哈!”
“…..“
黛丝忒没说话。
法加便也说不下去了。
过了许久。
天空变得明朗起来。
月色重新变得清透,像蒲公英般散开的水魔力充盈着这里。
”再见,黛丝忒。“
这是一个漫长的拥抱。
漫长到似乎一切都相融了,也因此分开时更显得孤凄与寂寞。
法加知道这场事变还没有结束,但她已经做完了自己所承诺的一切,剩下的只有靠黛丝忒自己了。
雇佣关系之间,不适合有更多的干涉了,她接过黛丝忒递来的金币,收入仅剩的一只储物袋里。
眼见着法加放出了那只地龙,想要就此飞跃过海面。
粼粼波光映照着她破破烂烂的衣裳和颓白的脸色。
黛丝忒理了理裙角,轻声问道:”你来考这个建筑师是为了见我对吗?“
法加没说话,只是又重复了一次:”再见,黛丝忒。“
[垂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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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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