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朋友
育华高中的食堂永远像个被打翻的调色盘。蓝白校服的身影在长条桌间穿梭，不锈钢餐盘碰撞的脆响里混着打饭窗口阿姨的吆喝，墙角的消毒水味被糖醋排骨的香气盖过，连吊扇转起来都带着股饭菜的热气——这是繁晶最不喜欢的地方，嘈杂，拥挤，每个人的声音都像贴在耳边炸开，可她每天中午还是会准时坐在靠窗的位置，因为莹琪说过，这里能看见初中部的香樟树。此刻，莹琪正端着两盘饭朝这边走，淡蓝色的校服衬衫领口系得歪歪扭扭，帆布包上挂着的毛绒兔子晃来晃去。她是班长，刚在教务处帮老师整理完上周的考勤表，额前的碎发被汗浸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繁晶！顾逸辰！久等啦！” 顾逸辰叼着根没拆包装的棒棒糖，闻言抬了抬眼皮。他和繁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此刻正用校服袖子擦着繁晶面前的玻璃杯——那是繁晶的习惯，只用自己带的杯子喝水，顾逸辰总笑她矫情，却每天都记得帮她把杯子洗干净。 “班长辛苦了。”顾逸辰把擦好的杯子推到繁晶手边，冲莹琪挤了挤眼睛，“刚看见初中部的小屁孩往这边瞅，不会是来围观我们班长大人的吧？” 莹琪笑着拍了他一下，把餐盘放在繁晶面前：“别胡说。对了，我今天打了双份糖醋里脊，你俩分着吃。”她自然地坐下，从包里掏出本物理练习册，“繁晶，昨天那道力学题我还是没弄懂，等下你能……”“嗯。”繁晶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低头看着餐盘里的里脊，金黄的酱汁裹着肉块，是莹琪知道她爱吃的。其实繁晶不太习惯别人为她做这些，每次莹琪主动递来零食或笔记，她都会攥紧校服口袋里的手指，心里既甜又涩——她这样沉默寡言的人，怎么配得上这样明朗的莹琪？顾逸辰在旁边看得直撇嘴，用胳膊肘悄悄碰了碰繁晶，眼神里明晃晃写着“怂样”。繁晶没理他，只是指尖在玻璃杯壁上划了划，那里还留着顾逸辰没擦干净的水痕，像她藏不住的心事。就在这时，一道怯生生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冒出来：“姐姐？” 莹琪手里的笔“啪嗒”掉在桌上。她猛地抬头，脸色瞬间白了几分，连呼吸都顿了半拍。繁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个穿初中部校服的小姑娘站在桌旁，高马尾旁别着只珍珠发卡，眼睛大得像小鹿，正怯生生地望着莹琪，嘴角却抿着丝不易察觉的笑。是莹欣。比莹琪小三岁，刚上初一的妹妹，名字里的“莹”和姐姐一样，可繁晶见过她藏在背后的手——上次器材室，就是这只手故意划破出血，滴在莹琪的胸针上。 “莹、莹欣？”莹琪的声音发颤，下意识往繁晶身边靠了靠，指尖攥紧了繁晶的校服袖口，“你怎么来了？初中部的食堂……” “我想姐姐了嘛，顺便来看看繁晶姐姐。”莹欣眨了眨眼，声音甜得发腻，她绕过桌子，径直走到莹琪身边，伸手就要去碰她的练习册，“姐姐在做题呀？真厉害，不像我，理科总是考不好。” 她的手指还没碰到书页，就被繁晶拦住了。繁晶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莹欣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种不容挣脱的冷意。她的指尖冰凉，和莹欣温热的皮肤一碰，小姑娘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眼圈瞬间红了。 “繁晶姐姐，她好凶哦。”莹欣委屈地转向莹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只是想看看姐姐的笔记……” 莹琪立刻慌了，慌忙去掰繁晶的手：“繁晶，你别这样，她就是……” “她手脏。”繁晶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块冰。她瞥见莹欣校服口袋里露出的半截辣条包装，手指上还沾着点红油——刚才在初中部的花坛边，她亲眼看见这小姑娘把擦过手的纸巾扔进了莹琪最喜欢的绣球花丛里。莹欣的脸瞬间涨红了。她最恨别人说她脏，在家里爸妈总把她捧在手心里，说她是最干净的小公主，连莹琪的东西都要让着她。她咬着唇，眼泪啪嗒掉在地上，抽噎着说：“我没有……我只是想跟姐姐好好说话……” 周围已经有同学看了过来。顾逸辰皱了皱眉，他知道莹家这对姐妹的事——莹琪性子软，从小被这个妹妹欺负惯了，每次莹欣一哭，爸妈就会骂莹琪不懂事。他刚想开口打圆场，却被繁晶一个眼神制止了。
繁晶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包湿巾，抽出一张递到莹欣面前，语气没什么起伏：“擦干净。”莹欣没接，反而哭得更凶了：“姐姐，你看她！她欺负我！” 莹琪急得快哭了，一边是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一边是脸色冷淡的繁晶，她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莹欣，你别哭了，我带你去买冰淇淋好不好？” “我不！”莹欣猛地推开莹琪，力道之大让莹琪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差点撞到桌角。繁晶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掌心贴在莹琪的腰侧，隔着薄薄的衬衫，能感觉到她身体的轻颤。 “莹欣！”莹琪终于提高了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哭腔，“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让你跟我回家！”莹欣跺着脚，眼泪突然收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得意，“妈妈做了你爱吃的草莓蛋糕，你跟我回去，我就不告诉爸爸，说你昨天偷偷把他的钢笔借给同学了。” 莹琪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爸爸最宝贝那支钢笔，是爷爷留下的遗物，上次她借给顾逸辰抄笔记，本想第二天偷偷放回去，没想到被莹欣看见了。她咬着唇，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连呼吸都带着点发抖。繁晶扶住她的手紧了紧。她知道莹琪有多怕爸爸，每次家里聚餐，只要爸爸皱一下眉，莹琪就会把自己缩成个小团。她抬眼看向莹欣，目光冷得像淬了冰：“钢笔是我借的。” “你胡说！”莹欣立刻反驳，“我明明看见是姐姐……” “是我找她借的。”繁晶打断她，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议论声都静了静，“我笔没水了，顾逸辰可以作证。” 顾逸辰立刻配合地点头，叼着棒棒糖含糊不清地说：“对，昨天下午第三节课，我亲眼看见的。再说了，借支钢笔怎么了？莹叔叔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莹欣没想到繁晶会替莹琪担下来，一时间愣住了。她看着繁晶护在莹琪身前的背影，那背影不算特别高大，却像堵结实的墙，把所有的风雨都挡在了外面。一股莫名的火气涌上来，她突然伸手去拽莹琪的书包：“我不管！你必须跟我回去！” “够了。”繁晶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她抓住莹欣的手腕，这次的力道比刚才重了不少，“要么自己回初中部，要么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你们班主任。” 莹欣疼得眼泪又掉了下来，却倔强地不肯松手：“你放开我！我要告诉我爸妈！说你欺负我！” “可以。”繁晶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顺便让他们看看，你口袋里的辣条，手上的红油，还有初中部花坛里的纸巾。” 莹欣的脸“唰”地白了。她没想到繁晶什么都知道，一时间忘了挣扎，只是呆呆地看着繁晶。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女生，此刻眼神里的冷意像针一样扎人，让她从心底里冒出点害怕。 “莹欣，回去吧。”莹琪终于缓过神来，声音带着点疲惫，“我下午放学就回家，给你带高中部的蛋挞。” 有了台阶下，莹欣立刻顺着坡下了。她狠狠瞪了繁晶一眼，仿佛在说:“繁晶是吧？等着，我还会再来的！”甩开她的手，转身跑了，珍珠发卡掉在地上都没捡。直到那道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食堂门口，莹琪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顺着繁晶的胳膊滑坐回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没事吧？”繁晶蹲下身，仰头看着她，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眼角的小痣，和莹琪手腕内侧的那颗很像。 “我没事。”莹琪笑了笑，眼眶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狗，“谢谢你啊繁晶，又给你添麻烦了。”繁晶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剥开糖纸递给她。是百香果味的，莹琪最喜欢的味道。 “吃颗糖就不害怕了。”繁晶的耳尖悄悄红了，视线落在莹琪颤抖的指尖上，那里还留着刚才攥紧袖口的红痕。莹琪接过来塞进嘴里，酸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心里的慌乱果然平复了些。她看着蹲在面前的繁晶，忽然觉得有点奇怪——平时这个总是独来独往的同班同学，好像总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帮她解围，替她撑腰，甚至记得她喜欢百香果糖。 “繁晶，你真好。”莹琪笑着说，眼睛亮得像星星，“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幸运。” 朋友…… 这两个字像颗小石子，轻轻砸在繁晶的心上，漾开一圈酸涩的涟漪。她站起身，避开莹琪的目光，低头扒着碗里早就凉透的饭：“吃饭吧，菜要凉了。” 顾逸辰在旁边看得叹气。他用胳膊肘碰了碰繁晶，压低声音说：“你这暗恋，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繁晶的动作顿了顿，没说话，只是往莹琪的餐盘里夹了块糖醋里脊。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两人之间，把繁晶的影子拉得很长，轻轻覆在莹琪的鞋尖上，像个不敢说出口的秘密。莹琪正低头认真地啃着里脊，没注意到繁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那目光里藏着的温柔和胆怯，比窗外的阳光还要烫。她只是觉得今天的繁晶好像有点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只当是自己被妹妹吓糊涂了。 “对了繁晶，”莹琪忽然抬头，笑得一脸灿烂，“下午自习课我们一起做物理题吧？你讲题超清楚的！” 繁晶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随即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在膝盖上悄悄蜷缩起来。能这样陪在她身边，哪怕只是作为朋友，好像也没那么糟糕。食堂里的喧闹渐渐恢复了原样，吊扇依旧转得慢吞吞的，把百香果糖的酸甜味吹得很远，两枚一模一样的铃兰胸针在泛着光，好似一块水晶和一颗宝石。繁晶看着莹琪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觉得，这嘈杂的食堂好像也没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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