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登陆。暴雨狂风。凌晨一点半，张春雷摁灭手机屏光，杀人迷案是半分钟听不下去了。
楼外突然一声砰响！他心肝一颤，从被窝中探出半颗脑袋，阳台窗户风雨中“砰砰”、“咣咣”的。妈呀，真让人害怕！外面是什么东西掉下来了吗？全市所有户外景区都关闭了，足见此次台风威力，人类再怕尚有钢筋水泥一方屋檐，可苦了外头的花草树木，经此一遭，断枝掉叶怕都是轻的。
他缩回被窝，忽然发现寝室有光亮，定晴一看，嗬！下方桌前一左一右竟坐着两位半夜不睡觉的舍友。
“寯哥，你画什么呢？”他伸着脖子，问一向视熬夜为皮肤杀手的周寯。大半夜降临了什么非画不可的艺术灵感？
周寯沙沙疾画，恍若未闻。
张春雷吧吧嘴，瞅见对方手边成团的废稿，决定不做人家艺术困境上的碍眼石。视线向右，寯哥作画是为爱好，生哥又是什么时候添了半夜翻书的毛病？他以为，大多数突出的学霸都不是勤奋型的。
“生哥，你不睡觉在干嘛？学习？”怕吵醒熟睡的谢姜贞，张春雷说话气音儿，听起来像是喉炎发作。
陈靖生狂风暴雨中“嗯”一声。
张春雷刚要接话，谢姜贞浅浅翻了个身，他嘴巴立时噤声，吞着嗓子看向隔壁床铺。寝室除了周寯，其余床铺都没挂床帘。
他正要缩回被窝继续听他的夜间故事，谢姜贞突然出声：“二哥，你困吗？”
“困，这就困了。”春雷以为吵到他，脑袋忙往窝里缩，才缩一半，又听谢姜贞说：“我睡不着。睡前吃了一块院里发的月饼，咖啡生椰流心馅的。”
春雷冒出头：“那你……”
谢姜贞抱着姜饼枕头上仰着天，接着掀开被子爬下床。
张春雷扒眼一看，他竟然也拿起了教材。
望着眼前一分陌生三分诡异的寝室，张春雷恍恍惚惚，不是正式上课没几天，这就期末周了？
挠了挠身上的米奇睡衣，他在“做自己”还是“学别人”中犹豫了犹豫，毅然决定做做样子。他掀开被子爬下床，坐在书桌前随手拖过一本教科书，开玩笑，四缺一怎么行。
认认真真做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功课，张春雷开始瞌盹，外面呜呜嘶吼的风雨声全化成助眠的白噪音。
明天早八，他应该早些睡。张春雷属实没料到有一日自己能有这份觉悟。全赖今夜氛围的古怪熏陶。
后脖颈凉嗖嗖的气流掠过，张春雷激灵扭头，看见陈靖生从身后走过，想起刚才浴室传出的水声，这是学习学乏了，冲凉清醒大脑？
春雷心里一万声哀吼：要不要这么头悬梁锥刺股啊！
-
台风过后的周六，清晨五点，陆钦从住宅的地下车库驱车出发。语音导航播报着提前规划好的行车路线，行程终点是二百六十公里外淮市秋河县的荣景家园小区——陈靖生的老家住址。
淮宁两市同属一省，高速往来，通行便利。陆钦一路行驶，九点不到便下了县城高速。倒是城内行车耗费了不短时间。抵达目的地时，因是外来车辆，又在门卫处一番沟通最终登记了车辆信息方才放了行。
打着方向盘，陆钦在小区内搜寻楼栋号，绕了一段小路才在六号楼门前的车位停了车。关了空调，看一眼时间，九点四十五。
拿过副驾西装外套，开门下车。此地气温与宁市温差不大，空气中带着些许昨日雨后的凉意。从后备箱提出为老人准备的营养补品，陆钦抬脚进了楼。
电梯需要户主刷卡。陈靖生姑妈家住在五楼，陆钦径直转进一旁楼梯间，拾级而上。此次行程他未按约定接上徐晚莱同行，有些事情断定清楚前，表妹还是少作参与的好。
501门前，陆钦腾出手轻叩大门。门内很快传出妇声询问：“谁啊？”
听音色想必是陈靖生姑妈——陈淑梅。陆钦面对门自作介绍：“您好，我是陆钦。昨日跟您通过电话，约定好今日登门探望。”
大门在眼前打开，露出一张中年妇女的黄黑脸。
“进来吧。”陈淑梅招呼着，“不用换鞋。”
陆钦颔首：“打扰了。”
“是谁来了？”靠近玄关的一扇房门传出老人家的问话。
“哦。”陈淑梅扭头，“撞你那女孩子的表哥。”
陆钦不失礼貌地微笑，随后按照主人家示意将手中礼品尽数搁放到门边的置物柜上。
陈淑梅一面看着他放，一面与他客气：“来就来，还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陆钦：“登门叨扰，应该的。”
“淑梅，快把客人请进来。”颜奶奶在内唤。
“你进去吧。”陈淑梅指一指房间，“我去倒杯茶水。”
陆钦稍作客气便走进老人房间。房子是小户型，陈设简单，房间家具布置一目了然，唯一不宜的就是采光不太好，窗户小加上对面高楼遮挡，因此整个房间光线不够明亮。
“淑梅，给客人搬把椅子。”
颜奶奶倚在床头，后腰垫着枕头，腰腹以下护盖着丝棉被，许是今日降温，上身单衫外面罩着一件夹薄棉的紫红背心。
老人家招呼着陆钦，“我不好下床，就屈屈你在床边坐坐了。”
陈淑梅应声拎一张椅子进来，陆钦连忙道谢，又把人递来的一次性纸杯躬身接过，这才在硬椅上落座。
“奶奶哪里话，”他态度谦恭，“小辈屈屈也是应当。再说我来看望您，自然是要在您老身畔坐一坐。”
颜奶奶关切问：“开车来的？”
陆钦：“是。”
“你也在宁市工作？”
“是的奶奶。”
颜奶奶眼睛眯缝着看向墙上时钟：“……这会才十点钟，那你岂不是一清早就动身了。”
陆钦微笑：“走高速公路方便的。”
“麻烦你了小陆，”颜奶奶虚握一握他的手臂，“还累你专程跑一趟看我这把老骨头。”
“应当的。”陆钦坐姿端正，语气温和，“奶奶身体恢复得怎么样？现在是定期去医院康复吗？”
颜奶奶点头：“身体挺好，不是小辈不同意，那医院我一天也不乐意去，哪比自家舒心。”
陆钦观其气色确是不错，说话中气，精神饱满。灰白掺黑的齐肩短发二八挑了缝隙向两边分梳，耳后齐整整别了黑色一字夹。
陆钦啜一口茶水，握着纸杯，目视老人：“晚莱年岁小，莽撞，不知分寸，我做哥哥的今日来替妹妹也是代表家长向您老郑重致一声歉意。”陆钦座上微微躬肩，“您手术住院及康复一应费用皆由我们承担，账单我已拜托姑妈发了我。再是未来一年，您的日常开销、生活饮食的花费也一并由我们负责。具体每月我会与姑妈联系，您老只管安心静养身体。”
颜奶奶听了这话，抬脸去看走进来的陈淑梅，后者只是低头替她掖着脚边被子。
“小陆啊！”颜奶奶视线转回客人，坐直些身体，“淑梅收了你钱？我让她把钱退给你。上回医院里那孩子表姐来看我时，我当面说了，不用你们的钱。我有儿有女，人无大碍，不必要拿别人的。虽是需要在床卧养，每天也就是吃点喝点，没啥天大花费。再来，晚莱那孩子，我看着喜欢，不愿和她计算这个账。”
陈淑梅一旁忍不住插口：“妈，这是人家对您的一份心意。以后就算，这回我已经收了！”
陆钦见颜奶奶面色不虞，忙开口缓和气氛：“姑妈收下是应该的。就依姑妈所说，让我们负责此次住院康复的费用，如果这一点责任内的心意您都坚决不收，我只好明天再登门叨扰，让晚莱这个当事人亲自向您老道歉并求您接受了。”
“别别，”颜奶奶信以为真，“别让孩子来。”随后无奈，“好吧，就一回，后面万不能再有了。”
陆钦颔首。
陈淑梅见话说拢，扭头瞟一眼时钟，回过头说：“快饭点了。家里没菜，我出去买点，中午好留客人吃饭。”
陆钦闻言忙忙起身唤住人，向两位婉拒：“不麻烦了，我还有些工作事务，不好久留。”
“这样啊……”陈淑梅想了想，不多强留，“工作要紧。那下回提前安排好工作，一定留下吃饭。对了，妈，你早上不是特意叫我蒸了肉包子，要陆先生带给靖生的。”
颜奶奶没把这事忘了，她先对陆钦：“小陆，还要麻烦你。”
陆钦微笑：“不麻烦。”
颜奶奶这才交代女儿出去准备，“莫见怪。”她请陆钦重新坐下，“我想着正好你来，让你顺道带一些过去。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图孩子喜欢这一口。你回程路上饿了也能吃两个垫垫肚子。大城市山珍海味什么都有，独少了些家中滋味。”
陆钦道谢称是，顺势提议：“天气转凉，有衣服要一道捎带吗？”
长辈关爱小辈，心里知他不愁吃穿，惦念总免不下。即使十天之后就是国庆假期，颜奶奶仍是想着这十天里孙子的冷暖。
“他的衣服都在楼上，我打电话让贺宇那小子拿几件下来。”说话间，颜奶奶摸起摆在床头柜上的红色按键款老年机。
按键音中，陆钦侧过脸，端详柜面上摆放的原木相框。他其实一早便注意到了相框内小男孩的照片。
那头电话接通，迷迷糊糊传出一声懒调：“奶奶……”
颜奶奶一听声气：“你还在睡呐！快起来！家里来了客人。你把衣柜里靖生厚些的衣服裤子收拾几件送下来，好请人家顺路带过去。”
“厚衣服？”对面迷迷哼哼，声音半截闷在枕头里，“过几天不就放假了，陈靖生回来要什么自己带呗……再说了，那些衣服都是高中时候的，都旧了，不跟潮流，大学生不爱穿的。你就是托人带了去，也是白麻烦，白白占地方。”
“你以为靖生跟你似的拿衣服当脸面，招风过街地去比俊？！”颜奶奶手机对住嘴，“十分钟，你不下来，我把电话打到你爸那里去！”
“别啊奶奶！”那头立即求饶告软，“我下去还不行嘛。你挺好一老太太，怎么还使出威胁人的招数？勾心斗角的电视剧咱还是少看，学坏——”
颜奶奶啪嗒按了挂机。
“这孩子随他妈，嘴皮子不依不挠的。你要任着他说，太阳下了山，他都送不下这衣服。闹的闹不停，闷的闷不出。靖生要有贺宇一半舌头，性子活泛一些，也不至于让人不知晓他在想什么。”
陆钦未对上述叹语表示看法，他示意照片，随口一问般：“陈靖生小时候？”
“你认得出？”
陆钦认不出。现在的陈靖生他见过两回，一回短，一回长。照片上的小男孩眉眼童真，面庞稚气，然而他找不出二人任何一点的相像。
他们，根本是两个人。
“这是靖生满三岁时在照相馆拍的。”颜奶奶拿过相框，透过照片，看到了旧时光，“那时候我们住在乡下，拍照片要到七公里外的镇上，他知道要带他去照相馆照相，兴高采烈，一路拉着我的手蹦蹦跳跳，一点不喊累……我以为他刚要上幼儿园，怎么一恍眼都是大学生了。我老了，眼拙了，再看不出自己的孙子脸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陆钦视线投到苍苍指腹抚触的边角泛了色的照片，小陈靖生穿着暖黄毛衣，白色马甲套装，小皮鞋蹬在摇晃的木马上。嘴唇抿着，看着镜头的眼是怯怯又懵懂的笑意。
自己刻意一言，意外激起老人家岁月感怀了。陆钦方要出言宽慰，忽而后觉老人家方才首先回应的一句“你认得出”有些不寻常，似是讶然，又含有旁的情绪。然不等他细忖，大门响了。
“感谢姑妈开门。”一道没个正经气的声调传进来，“奶奶我来了，您计时没有？到不到十分钟呀？”
陆钦闻声侧首，电话里的人就到了眼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