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黑短袖,松垮的牛仔裤。脖颈上挂着链,腰胯上拴了带。发型是随手抓挠的,脚底踏的拖鞋是人字夹脚的。
上半身夜店,下半身遛狗。陆钦勉强认为这是野性与随性的自由混搭。
人一进来,就把手中特大号的牛皮纸手提袋搁在床上。自己站在床尾,把其中衣服一件件掏出来展示:“来,奶奶,过目过目。瞧瞧这些衣服行不行?合不合您的意?”
颜奶奶瞧着,对面翻一件,她每一件打开看一遍,没有洞,没有跑线的地方,拈一拈毛球,又重新一件件叠过。
陆钦也去看展示出来的衣物,多是薄绒加厚的卫衣毛衣夹克之类,色系非黑即灰。或许是有了此陈靖生非彼陈靖生的先行判断,陆钦无法将眼前衣服设想在后者身上。
“你好好装!”衣服一件件看过,颜奶奶没说出什么不好,倒是看人往回收衣服的手脚看出了火,“一股脑儿往里塞,回头拿出来尽是皱出的褶,捋都捋不平!”
贺宇完全有自己的道理:“奶奶,你叠不叠都得皱。不如随性放进去,拿出来一抖就顺溜。”
颜奶奶信他的话?不过是看他已经装好,不好再当客人的面翻倒出来,平白一刻一刻尽耽误人家时间。
贺宇把手提袋袋把一拢,单手送到陆钦方向:“就是这位客人吧?”话问的颜奶奶,一双极长的黑眼睛全瞧着陆钦,向上扬挑的眼尾,尽是通身打量后假模假样的友好笑意。
陆钦无接手之意,扣上西服扣,起身作辞。贺宇见他作模作样,暗暗投以白眼。恰被转眸的陆钦捉见。不依不挠的嘴皮子?他想及颜奶奶的话,心里道,就让你小子暗地里编派去罢。
“不是嘱咐你用保温桶,你怎么全倒了袋子里!”颜奶奶看见透明食品袋中挤凑凑的肉包子,不由不满。
“保温桶占地方,”陈淑梅说,“去时有汽车捎带,回头靖生还得大老远自己背回来。袋子省事,用完了随手就扔了。”
“到了地,就该凉了,吃了要闹胃。”
“哎呦!妈,人大学生宿舍里都有那什么小蒸锅,哪里愁吃不到肚里去?”
当着客面,颜奶奶依了她,不再强争。陆钦接言从陈家告辞。陈淑梅一路送进电梯,肩负老人派予送客大任的贺宇勉为其难一道晃进去。
电梯门一阖。贺宇当即没个身形,头抵着轿厢壁,懒洋洋斜着身体。不但表现出与身旁男人毫无交谈的兴趣,更是一脸“送佛还要送到西”的不耐烦。
陆钦看一眼壁中百无聊赖的脸影,视线向下,落至对方一手食袋一手衣袋的双手,勾了勾唇。
“你和陈靖生关系很好?”
贺宇鼻中轻轻嗤了一嗤。
有赖具备一定可视度的金属壁,陆钦又捉到对方翻来的半个白眼。
“怎么?我的问话有问题?”
“没什么问题,就是有点废。”
陆钦虽过了肆意年纪,不是没青春过,与“智能手表”的交流于他不是头疼难事。他抬手扶了一扶并不存在的眼镜:“愿闻其详。”
贺宇晃一晃手提袋:“他衣服都在我家。奶奶要,得我送下来。你说我俩关系好不好?”
“同住一个屋檐,关系就一定好么?”
“欸你!”贺宇摆直身体,下颌一昂,“你故意抬杠?”
“抱歉。我只是认为你们玩不到一处。嗯,性格方面。”
贺宇冷哼一气,向壁上又一靠,长眼睛睨着陆钦:“又是这两字!我就搞不明了,你们总说他性格不好,话少!内向!不善交际!连奶奶也这么说。但在我贺宇眼里,陈靖生没什么不好。孝亲敬长,长相不赖,脾气不坏,从幼儿园起就是品学兼优的三好生。依我看,他成绩就是太好,才让你们理所应当认为他生来就该如此。”
一楼到达。陆钦抬步要出。身后人唇口不停:“所以高考失利,他的错!做伤害他的事,是为他好!他整容,就是忤逆父母的不孝子!”
“整容?!”
陆钦被这两字震得滞步回首。
梯门眼见要关,贺宇斜他一眼,擦过身径自出了电梯,手提袋略显刻意地撞了撞他。
陆钦随后赶出:“陈靖生整过容?你有他现在的照片吗?”
“真好笑,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贺宇恢复一派没礼貌的懒调样子,脚下趿拉着,“您不是为您闯祸的妹妹而来么?说您没见过奶奶的孙子,我不能相信。姑妈可是说了,你们见过面,还问我要什么照片?抱歉了,我也没有。陈靖生啊,特别不爱拍照,打初中起除了非照不可的证件照毕业照,其余一概没有。不瞒你,我房间床头柜上面摆得还是我俩初中毕业的班级集体照,回回有人问我,解释多了,索性我手写一张便利贴,特意贴上去,上面写:我与兄弟陈靖生合照。大家不用找,倒数第二排第六第七的两位帅哥即是。”
陆钦在后面耐住性子听,不怕他絮叨,他要是寡言的性子,自己不能了解得这样快。
“冒昧问一问,”贺宇在楼门前停了步,斜一回身,“哪一部是您的座驾?”
陆钦抬起车钥匙“哔”一声解锁:“你们是发小?”
贺宇扫一眼亮过前灯的汽车:“上树偷桃、下地摸鱼,一个泥沟里跑大的发小,他屁股哪瓣有痣我都晓得。”
“哦?哪一瓣有?”
“哪一瓣都没有。痣在脚底板下。不是,陆客人,您还追问?真有意思。”
陆钦笑一笑,权当自己有意思罢。他抬步走向自己的车,扬扬车钥匙:“我相信你们关系很好了。”
背后贺宇光明正大狠狠翻他一白眼,腹中暗诽:要你相信。
汽车开出车位,停在贺宇身前。陆钦降下车窗:“你叫贺宇?”
是,怎的?你有意见?贺宇眼神给到他。
陆钦指腹嗒了两下方向盘,微笑:“没怎么,只是觉得相较贺宇,贺白宇这个名字要更适合你。”
贺宇皮笑肉不笑,扳开车门,手提袋扔上后座。肉包子则从前座降到底的车窗打进去,砰通,打到副驾的座椅上。
“陆钦先生是吧?”他胳膊撑在车窗,看着驾驶座衣冠楚楚的男人。
陆钦侧首,回以得体微笑。
贺宇从牛仔裤后袋捏出手机,一面转在手里,一面说:“我刚刚忽然想起,哦,就是在背后翻你白眼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我手机里还真有那么一张你想要看的照片。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看,或许……你也想依着样子来几刀?毕竟不是我说,你看不出。不过劝你三思,当心你爸你妈也因为这个不认你。”
陆钦回视前方:“那我还是不看了。免得眼红你发小完美又自然的再造五官。”话落,车子向前滑动。
贺宇啪一掌上前,按住车侧的后视镜。
陆钦转过脸,无声询问。
贺宇调出照片,手机亮度甩到最高,怼着陆钦鼻梁骨:“小爷调出来的照片,没有你不看的道理。”
陆钦敛眼去看,眸光立时刺了刺。
贺宇:“既然看了照片,理应帮我带一句话,让陈靖生十一放假赶紧一刻不耽误地给老子滚回来。兄弟好相见。”
陆钦收回照片上视线,汽车驶出去:“放心,我帮你带。”
贺宇撒手,瞧着汽车转出小道后踱到路道中央。
哼一声:“衣冠楚楚。”
他身后走近一人。贺宇头也不转,下颌向车尾消失的地方扬了扬:“他用的什么香水?味道竟然不难闻。”
“我不知道。”
贺宇向后偏了偏脸:“为什么要我告诉他你现在的脸是整来的?还给他看照片。”
身后默然。
他回过身,上下端详帽子口罩遮捂严实的人:“大城市的水土就是好。你看你露出的脸肉,白得跟小姑娘似的。军训偷懒了?不过陈靖生你有什么秘密?老实交代。”
陈靖生:“没什么秘密。”
“没秘密你来这一套?”贺宇压根不信,“你不说,下回可使不着我。”
“……我这张脸,像他认识的一个人。”
“把你认成他了?整这么巧,你当初哪里寻来的模板。”
陈靖生却越过他,往前:“我走了。”
“你真不上去看奶奶?”
陈靖生摇头。
“妹妹也不看?今天周六,她肯定被你爸妈托付给了对面史阿姨。我接她出来,你见见?”
陈靖生顿了顿,还是摇头。
贺宇上赶几步:“那你等等,我回去开摩托,送你去高铁站。”
“我拼车回来的。回去的车子联系好了。”
“不能明天回去?反正是周末,在我那里,不会有人知道你回来……哦,奶奶托人给你带了东西,行吧,反正没几天十一了,等你回来咱们再聚。”
“十一,我可能不回来。”
贺宇停步不走了。
陈靖生扭头:“怎么了?”
“你有事!我看得出来,你心里藏着事。打小你就爱藏,越长大越厉害,但好在有我这个朋友,你不至于闷着声事事往肚子里咽。所以,现在是什么事?还有比你被送进那狗屁书院,比你整成另一个人更大的事吗?”
“贺宇,我……”
“陈靖生!”贺宇冷声咬牙,一改先前的吊儿郎当气,“你他妈是换了脸,不是换了心!”
“我……”陈靖生看着他,似乎郑重起来,“贺宇,有一天我会告诉你。如果你想知道,我会跟以前一样选择告诉你。”
“你他妈去整容告诉我了?你他妈变了脸我才知道。”
“你是我身边第一个知道的人。”
贺宇没话了。怒也要没了。他能指望锯嘴葫芦此时此刻豁一下敞开口,哗啦啦把肚腹里的话都倒给他?算,左右他迟早肯和自己说,眼下没时间逼他开口。
“行了,别脸对脸眼对眼了。”他暂时放人,“你戴着帽子口罩,也不防姑妈下来认不出你,到时还得多费口舌解释。你回学校吧。十一必须回来。”
陈靖生“嗯”一声,转身走开,没两步又回过头:“对了贺宇,你的设计与缝纫技术又精进了。牛仔裤做得很好看。”
贺宇翻了半个白眼,对着人走动的背影踹一脚,转身回去楼里,口里嘀咕:“被你这个没品味的葫芦夸,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把身上的裤子脱下来压进箱底。”
陆钦回程高速上,连了蓝牙拨宁薇电话,电话接通,他口吻严肃:“宁薇,下午五点,上回的咖啡店。我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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