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后殿的御书房,弥漫着比前殿更浓郁的龙涎香,混合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苦涩的药味。
沉重的紫檀木书架高耸至顶,投下大片阴影。皇帝夏弘没有坐在宽大的御案后,而是半躺在一张铺着明黄锦垫的紫檀木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锦被,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灰败,眼袋深重,只有偶尔开合的眼眸。
楚行之垂手肃立在榻前五步之外,保持着臣子应有的恭谨距离。
朝堂上那番掷地有声的剖白,仿佛耗尽了殿内所有的喧嚣,此刻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能清晰地听到皇帝略显粗重和断续的呼吸声,以及自己胸腔里那颗沉重跳动的心脏。
“行之啊…”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沙哑而缓慢,带着一种长辈般的亲昵,却让楚行之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今日朝堂之上,你…很好。”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楚行之的方向,目光却有些飘忽,像是在看楚行之,又像是在看更远的地方。
“有胆魄,有担当,知进退。像你爹年轻时候,也…像你祖父。楚家,代代都是忠臣良将,朕…心里有数。”他咳嗽了两声,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旁边的曹德海连忙递上温热的参茶。
皇帝抿了一口,喘息稍定,浑浊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楚行之脸上,那眼神深处,却再无半分暖意,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敲打: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道理,你祖父懂,你爹懂,你也…该懂。今日柳相之言,虽有过激之处,却也非全无道理。朝堂之上,众目睽睽,悠悠众口,堵不如疏。你楚家一门双杰,手握重兵,身处北境要冲,本就是风口浪尖。行事,更要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上金线绣的龙鳞,语气陡然转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
“尤其是…眼下这个当口。京城,不太平啊。朕听说,最近城里,多了不少江湖草莽?行踪诡秘,行事乖张?甚至…还有人胆敢夜闯朝廷命官的府邸?”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楚行之,“这些个亡命之徒,目无法纪,最是危险!行之,你如今身份不同,更要谨言慎行,约束好部下。莫要被一些…心怀叵测之人,钻了空子,借题发挥。更莫要…与这些来历不明的江湖人,有丝毫瓜葛!切记!有些浑水,一旦趟进去,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江湖人”三个字,皇帝咬得格外重。
楚行之的心猛地一沉,昨夜京郊那抹染血的青色身影,还有那枚冰冷的黑色碎片,瞬间掠过脑海。皇帝……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在敲打他不要节外生枝?
他压下翻涌的思绪,躬身沉声道:“陛下教诲,臣铭记于心。
定当时时自省,谨守本分,约束部属,绝不与江湖闲杂人等有任何牵扯。戍守边关,拱卫社稷,是臣唯一之责。”
“嗯。”皇帝似乎满意了,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记住就好。去吧。北境军务,还需你父子多多费心。朕…乏了。”
“臣告退。”楚行之躬身,一步步退出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御书房。直到走出殿门,被深秋微凉的晚风一吹,他才感觉后背那层黏腻的冷汗,带来刺骨的寒意。皇帝最后那番关于“江湖人”和“浑水”的警告,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镇北侯府的书房,灯火通明。沉水香清冽的气息也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凝重。
楚怀山没有坐在书案后,而是背着手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在夜风中摇曳的几竿修竹。
他身形依旧高大挺拔,像一座沉默的山岳,但鬓角的白霜在灯下却显得格外刺眼。
楚行之推门进来,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书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陛下…留你说什么了?”楚怀山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楚行之走到父亲身后几步远站定,将御书房中皇帝的每一句敲打,每一个眼神,都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尤其是关于“江湖人”和“浑水”的警告,一字不落。
楚怀山听完,沉默良久。窗外的竹影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让他的神情更加晦暗难明。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与楚行之极其相似的锐利眼眸,此刻却布满了深深的忧虑和一种……楚行之从未见过的沉重。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楚怀山长叹一声,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朝堂上的明枪,有陛下在,柳文渊和二皇子暂时还不敢太过分。可这暗箭……才是最致命的!”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薄薄的、没有任何署名的密报,递给楚行之,眼神凝重如铁:“看看吧。刚收到的。柳文渊那条老狐狸,还有他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势力,没打算在兵权上死磕到底。他们……换了把更毒的刀子!”
楚行之接过密报,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潦草,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柳党密议,欲重启‘赤焰旧案’细查。已密遣人手,搜罗当年‘遗漏’人证物证。风闻有江湖势力介入,目标指向楚府。慎之!慎之!”
赤焰军旧案!
重启?!
楚行之的手猛地攥紧,密报边缘瞬间皱成一团。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昨夜那个女子充满恨意的控诉——“楚家手上沾了多少无辜者的血!”——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们想干什么?!”楚行之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赤焰案早已盖棺定论!陛下当年亲自……”
“盖棺定论?”楚怀山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却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沉重,“行之!你还不明白吗?在权力面前,哪有什么真正的盖棺定论?!只要需要,随时可以掀开棺材板!当年那案子…牵扯太大!水太浑!死的人太多!留下的‘破绽’也太多!柳文渊这招,是要翻旧账!是要把那些陈年的血污,泼到我们楚家头上!泼到你爹我身上!泼到你这个新晋的镇北将军身上!只要沾上一星半点,就是万劫不复!”
楚怀山走到楚行之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沉重的压迫感,他紧紧盯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重锤:
“尤其要小心那些江湖人!柳文渊这老狐狸,最擅长的就是借刀杀人!他放出风去,抛出诱饵,那些为了钱、为了仇、或者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目的江湖亡命徒,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来!那个夜闯王侍郎府的女刺客……恐怕只是个开始!她背后是谁?她为何对楚家有那么深的恨意?是否与柳党放出的风声有关?这些,都可能是刺向我们楚家的毒箭!”
他重重拍在楚行之的肩膀上,力道沉得让楚行之都晃了一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深沉的警告:
“行之!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约束好府内外一切人手!尤其注意那些形迹可疑的江湖面孔!府中护卫,加倍警戒!你出入更要小心!记住,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有些旧账……翻不得!也绝不能让它翻起来!否则,楚家百年基业,你我父子性命,乃至北境数十万将士的军心……都将毁于一旦!你明白吗?!”
父亲眼中那深重的忧虑、罕见的凝重,以及话语中对“赤焰旧案”那讳莫如深、极力回避的态度,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开了楚行之心中那层名为“家族信念”的坚冰。
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烈到令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疑虑,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缠绕:
当年那桩让父亲讳莫如深、让皇帝最终盖棺定论的赤焰军旧案……楚家,真的……清白吗?
那个神秘女刺客眼中刻骨的恨意……难道,并非空穴来风?
父亲口中这“翻不得的旧账”……底下埋藏的,究竟是什么?
楚行之看着父亲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沉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那句压在心底的质问,终究没能问出口。
他只是挺直了腰背,如同在战场上承受最猛烈的冲击,声音低沉而干涩:
“孩儿……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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