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什么情况下分外脆弱?对穆安羽来说,这个问题很简单,因为她从来,都只敢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展露自己。
幼时她跟随师尊一块儿出去,女孩儿内心敏锐,面上渴望,口内不说,听到的大多是对自己的不满和厌憎。众人对东玄主收养一个来自羽渊的小姑娘简直新奇,说什么的都有,回来后,她对着外面的梨林发呆,眼瞳圆圆,像只失家幼猫。
彼时她其实已在锦絮楼习惯被厌弃,也习惯了一人咽下苦伤,这份情绪,本是能自己消化的,谁奈苏逾砚察觉她不开心,只问了她一句“阿羽,你不开心吗,愿意和师尊说说原因吗”,眼眶就莫名其妙地充了热。
苏逾砚牵着她到梨林去散心,暖她冰冷的手。
“阿羽,世间总有些事不公允,身世如此,师尊当年也不想做东玄主,更想和你娘一起,无羁走天下。”
“可琼岁不得不是觅崖神女,师尊也不能不承家族之志,没有关系,师尊相信,到你身上,一切会有改变的。”
两个身影一高一矮,随后,殿前的梨花迅速开落,枯荣交替,少女的身形拉长变高,纤细颀拔,没有人知道,四百年前离开东玄的那个晚上,吻过萧约叶后,她独自来到南山殿,盈盈一跪。
“师尊……”她低声,“你——”微微抿唇,“我要走了,你……至少你可以原谅我吗?”
她对萧约叶说,你万别原谅我,是愿她以后只记得对她的恨,余生越过越好,却在心底藏了窃窃渴盼,对那个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年长者奢望:我有错,可你能原谅我吗?
那年冬夜,一片雪落到穆安羽发上。
她缓缓伸手拂落鬓边白色蕊花。
——转过了身。
苏逾砚正立于眼前大堂之上。
赵兰尘作了这样的妖,苏逾砚对见到穆安羽,意料之中,又撼然之外,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到穆安羽跟前,跨越人间四十轮白头。
那是四百年。
手落到穆安羽肩上,却狠不下一点力。她是看着她长大的,看着她在日复一日世人的口诛笔伐中冷漠疏离。
穆安羽后知后觉地这才感到疼。刚才强闯阵界的反噬涌上来,踝骨一片湿,血泅漫到白衣上,几乎站不稳。
苏逾砚背起她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就像儿时她贪玩,歪在梨花中睡着,她笑着跨过无尽月色,把她背回南山殿。
“阿羽,这四百年。”很久,穆安羽才听到苏逾砚低低的声音 。
然而下一句让她猝不及防。她想过师尊可能会问她的任何问题,然而眼下,月光如水,苏逾砚低声道:“你还会笑吗?”
穆安羽怔怔地攥紧了手心,脑子一片空白。
苏逾砚没有执意要她回答,问完这一句,就不再出声,把她带到了从前她居住的屋子,这里一切都没有变样,连书本摆放的位置都未偏,光洁整齐,带着女孩子特有的浅浅清香,仿佛她从未离开。
穆安羽终于艰难地找回来自己的声音,轻道:“师尊,对不起。”
苏逾砚坐到她跟前。“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当年战局近在眼前,你做得很好。”轻轻吐出一口气,“……做得很好,但是,阿羽,余下的事,师尊真的要你,永远不要插手了。”
一颗鲛珠被按进手心,这是现在进南山殿不被阵法反击的护身珠。
苏逾砚起身。
“赵兰尘来了东玄界,”她转变凌厉,“这件事你不用管了。”
苏逾砚转身离去,冰冷的珠子在手心硌着,穆安羽盯着月光梨花发呆很久,才反应过来,她这些天,好像总是被人关。
按着额角长出一口气,她猛然把自己埋进旁边干净整洁的被子里。
外面,又几张传讯符在空中飞了又飞,徐徐落到萧约叶手中。
萧约叶垂下眼,还没展开,道路尽头,忽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遥遥过来,用力朝她挥手,她看见那人,意外道:“启竹?”
凌启竹匆匆赶到她面前,气喘吁吁:“你果然回翎阳了,好——嘶我跑太急了,我想想,我本来想对你说什么来着?”
如今凌启竹已然是三清阁正式的阁主,高门贵女,更甚当年,凌阁主声名扬外,人人赞之交口,暗处面临的刀锋讥责却从未断绝,然而凌启竹揉揉眉心,未改旧颜:
“对的,没事,约叶,千远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不用管别人说什么,这次,我去追查赵兰尘,你若有事在身——”她轻微顿了顿,没有说出穆安羽的名字,只道,“不能一心二用,不用多管了,要是什么事都扔给你,我也太清闲了。”
萧约叶不语只是笑笑:三清阁对她的议论一定还在蒸腾,这些年,太多人认为凌启竹做了阁主,就该束之高阁,安静做一个吉祥物就好,敢于打破这个规则,凌启竹是第一个,却未必一路无碍,她也不愿给朋友多找事。“不用了,你不必担心,回头我会回三清阁的。”
然而凌启竹绯色衣摆蘸着月,仍旧眉眼灵动,却多了沉稳和典静。“别犟好不好——你四百年前扔一张纸条给我就跑了,就这还在告诉我,有事你必回呢,那我为你扛一回事,也天经地义。”
萧约叶还未开口,凌启竹就向缓缓走出的苏逾砚行了个礼,大有“这事就这么定了”的豪爽,朗声:“前辈四百年前一句话,我铭记深远,今日能和前辈再处事,感之不尽。”
苏逾砚看着她微微一笑:“后生可畏,这辈的姑娘,果然个个都是天下英豪。”
说罢又朝萧约叶颔首,知道她的心思:“约叶,你留在这里吧。”
两人随赵兰尘方才逃匿的气息而去,萧约叶在此二人的雷厉风行下,难得愣了半晌才收回目光,迟疑朝梨林内走去。
月下的梨林很安静,月色是白的,梨花也是白的,像把素色都反哺给月光,倒叫桃李不敢近身争春。
萧约叶在南山殿外微微合眼,收拾好心绪,才跨入大门。
*
穆安羽兀自从被子中探出眼睛,缓慢接受了一下她是被苏逾砚亲自囚禁起来,不允再插手羽渊之事的现实。
复杂地滚了两圈,她看到门一动。
然后,少女纤指搭上门框,月色陡然大盛,萧约叶无言地站在这万里春中,不言不语地瞧着她。
穆安羽倏然跪坐起来。
两人大眼瞪大眼了一阵,穆安羽根本来不及再戴上面具——反正戴也没用。
下一刻,震惊褪去,穆安羽还没处理踝骨处的伤,连小腿都爬上噬咬感,蹙眉轻喃一声,控制不住重心地朝前方倾去,差点要给萧约叶拜个折寿的早年。
萧约叶目光滞凝一下,顿时几步迈过来,卷住她的腰,忍无可忍地将她往自己怀中带了带。
她瞥到苏逾砚放在床头的药,一言不发地亲手拆开,长睫覆住眸中情绪,抬手剥掉穆安羽的鞋袜,顺手,又将她下半截衣裙推起。
穆安羽抖了一下。
可是萧约叶仍旧是不说话。春日的风还带着冷。
萧约叶细腻柔软的指触到小腿内侧,寸寸燥热攀上身躯,游走的距离如此之近,轻微而温柔,裹挟的温热却渗入毛孔,一时之间简直催得穆安羽弓起脊背。
念之如狂。
她终于彻底缴械投降,睫翼翕动,低低地叫了她。
“小曦。”
春夜里,萧约叶凝固了一刹那。
虽然只有一刹那,但她的手放在穆安羽腿上,穆安羽怎能察觉不出来,散乱中抬腕,下意识拂过她眉间自己亲手印上去的那枚青印。
四百年相隔,她见识了太多,羽渊内乱不堪,处事时若不果决,哪怕是她,都有可能被疯狂的高位者提刀砍了。
故而她叫出这一声,仿佛卸下担子,如释重负,踟蹰一下,直接捧住萧约叶的脸,将唇印到她额间,一点点抿掉那枚青涩的青印。
穆安羽低声道:“你什么时候学的内敛?怎么能忍这么久都不认我?”
萧约叶闭上眼睛。
这个姿势奇特,她埋在她脖颈间,手却还留在她的小腿。
下一刻,手往上压了压,萧约叶径直埋进她胸间,穆安羽感觉到她在颤抖。隐忍和压抑,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太清楚不过了。谁都不会在委屈或者痛苦时例外。
“我愿意认你,没有意义,你愿意认我,才叫意义。”恍惚的混乱中,萧约叶声音发闷。
良久,穆安羽才反应过来,沙哑着嗓道:“我……”
“没有,你没有错。”萧约叶却知道她要说什么,直接截断了她要说的话,支起身子,垂眸,扯掉她腰间衣绦,再一勾指,解掉了她下半截衣裙。
穆安羽:……
白皙而纤长的腿彻底裸露在空气中,然而萧约叶却只是给她擦药,目光绕过伤口,眉眼如昨。
“阿羽……永远不用对我说这种话,”她嗓音很轻,“就算要说,也不是眼下这个时刻。”
穆安羽眨眨眼,一时没弄懂这是什么意思。
动作之间,半截纸张从她袖中滑出来,是三个月前,萧约叶初次登上云宣台时,听那位大婶的话留下的名单,填着她名字的那一段纸不知被穆安羽无意识揉搓了多少遍,褶皱遍布。
她是早就知道,她在云宣了,若非如此,也不会多此一举选择一位琴师的身份。
而开始的时候,她其实只是想偷偷见她一面。
萧约叶看了纸条一眼就明白了,拈起它,无言片刻,想流泪又想笑。
“这些年,我见过了好多景色和人,”她一向清明又冷静,在这刻却几乎混乱,“很多……甚至还有青陵界和人界的人,一些小孩子……阿羽,我时常想,若是你在,她们会对你是什么样……”
她说的是小茉,穆安羽也想起了那个被悠星绑架的小女孩。
“你是因为那小女孩,才到云宣的吗?”
“原本是,到了后便不是了。因为我在云宣,发现了一样东西。”萧约叶垂眸,手指探进穆安羽衣物内。
在最贴近她心口的地方,取出一颗灵珠,灵珠掠成一只碧色的蝶。
是四百年前,穆安羽去雨燃泽前,萧约叶以灵力炼化的,专属于她二人间传音的传音珠模样。
原来那天,她在捡到小茉破损的符纸时,看到的,是它。
她早就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
穆安羽愣了愣,眼底蔓出一片浅淡的疚。“原来还是你先找到我?”
萧约叶却扣紧她的手,答非所问低声说:“那一刻,我当真……高兴到癫狂。”
穆安羽正想开口,谁知下一刻,直接一张传讯符从窗外飙进来,啪叽一下差点没糊她脸上。
萧约叶也开始陆续重新收到。
“……”两人对着这不解风情的符纸陷入沉默。最后穆安羽放弃开口,先拎起其中一张,打算看看到底这么个事非得现在说。
大多是对她决策不满的。譬如魇妖一脉的首领,斥责她“怎能私自将木魅家族的人囚禁”,再如魂妖一脉的首领,质问“为什么困住木魅家族的结界竟然带有东玄术法的气息”,林林总总,一堆废话。
穆安羽暴躁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从一堆中扒拉出江弄疏的,江弄疏告诉她:
“我知道了。赵兰尘和暗域十八臣达成了合作,发现东君台无人能开,不打算走寻常路,她是想借十八妖的妖力,强制采用东玄术法打开,以此催动荷哨。”
十八臣?
穆安羽若有所思起来,这些年,她弄清楚了暗域的状况,真正于暗域的妖族有十八脉,每一脉都有一位领头人,像楚魅,就是木魅一脉的领头人,只不过比起归顺于她,更归顺于赵兰尘。
这十八位妖,算是她在羽渊这些年来,虎视眈眈的权臣,羽渊民间称其为“暗域十八臣”。
所以,这才是赵兰尘试图来苏逾砚这里偷走六翮的原因?
穆安羽当年离开翎阳时,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连六翮都留给了师尊,只摘掉了大殿中的主羽,因为主羽变红预示天下将乱,她带走它,意味着以后的业障罪孽,都由自己承担。
而今,管它什么十八臣还是一百零八将——赵兰尘从主羽先下手,就等于直接把“坐好!我要闹事啦!”刻脑瓜子上,几乎就是挑衅。
穆安羽碾碎手中符纸,暗雾在掌心危险地腾起,带点冷笑道:“赵兰尘……”
游夜用到一半,才发现萧约叶就在身边,定定地盯着她看。
到底游夜是妖邪之物,能使用,还能熟练地使用,说明这些年没少用,穆安羽一时不及多想,眼疾手快掐灭剩下的游夜。
“游夜。”萧约叶却带着点让穆安羽毛骨悚然的好学,求学道,“好用吗?”
穆安羽警觉道:“虽是妖物,却是真的好用,尤其是在面对大阵危急之时。但是你应当不会用到,为何多问?”
萧约叶不语,只是笑笑。
穆安羽随口说完这一句便下意识起身,下一秒,被萧约叶拽住了手腕。“你要去哪儿?”
穆安羽放缓语气:“我毕竟是羽渊的统率人,赵兰尘生事,总不能真听我师尊的,不去多管。”
“那我还是三清阁的护初呢,”萧约叶不轻不重地将她拖回来,穆安羽窥见她的表情,隐觉不妙,果然,下一刻,便瞥见她微笑,“从今以后,除了我身边,你哪儿都不能去。”
“……”
小曦不语,只是一味微笑。
阿羽:震撼我一百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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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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