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萧约叶骨子里，一直有这份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偏执吗？穆安羽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台上，胡思乱想：应当是有的。
毕竟有林霏开，在她遥远的儿时给她“做过示范”。
然而这事属实太突然，尚未从再见她的震撼与心涩挣脱，下一步就被她囚在了这里。
······没有比这更离谱的了。
哪怕同处一室，萧约叶照样还在收到各种传讯符。
她直接无视了一堆人朝她咆哮的“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现身”，独挑三清阁加密的讯符看。
不听归不听，民众的安危，萧约叶不可能不管。
传来的信息不似之前轻松，大多和十八妖祸乱相关。
虽然凌启竹替她坐阵，但东玄各个城市的弱点和危机的最好关窍，还是萧约叶更熟。
穆安羽反正哪儿也去不了，索性曲起膝盖，静静看着她回复凌启竹如何应对十八妖出没，直到江弄疏给自己也发了一张传讯符。
“离鸢，赵兰尘今日到了洛易，将和暗域十八臣合作，十八妖齐献妖力，利用东玄阵法，倒催荷哨，荷哨毕竟内含妖力，如果得逞，确会被催动。”
“他们全部愿意跟随赵兰尘？”穆安羽看萧约叶一眼，见她没在意这边，迅速给江弄疏回了一张，“对造反这么积极，莫非是怪我这些年给妖族居住的地方不够？”
“……你不要多想。妖族想要更宽阔的地域，赵兰尘想驱策荷哨，许是达成了利益合作而已。”
穆安羽沉默地坐了会儿，起身。
萧约叶那边也传来最新的声音，是洛千远，显然洛千远现在已经到了洛易，有些迷惘：“我现在在洛易……约叶，我……澄师妹的事情后，我已经四百年没有到这里来了。”
穆安羽闭了闭眼，走到萧约叶跟前。
她的身影落到眼前，天骨霭然，却带着沉沉的不容置疑。
“放我出去，”她曲起指关节在她面前敲了敲，面无表情，“赵兰尘想开启东玄古阵，你们不了解她的行事风格，只有我能对付她。”
萧约叶意味不明地抬眸：“你能对付她？难道来的只有赵兰尘一个人吗？”
穆安羽信口：“对，只有她。”
萧约叶淡然抬指，下一刻，方才穆安羽觉得她“没在意”的那张江弄疏传讯符飘落，“十八妖合作”五个字震出，余音绕梁。
“你这个习惯当真从未变，”萧约叶低声，“任何事都喜欢一个人去做。”
穆安羽理直气壮地弯下腰看她，脸蛋几乎要蹭到她额角，气息轻而又轻，蝶似的罩下：
“小曦，这不算瞒你，你就说吧，你是不是不了解赵兰尘的处事风格？十八妖，你和他们打过交道吗？当年是我一点一点将妖权收拢，若让你和他们斗，你不能迅速适应每个妖的风格怎么办？而我却不用怕，这是很明智的决定——”
萧约叶属实被穆安羽气笑了：“好有道理。”
一言毕，她迅捷无比地捞出锁夜盏，毫不犹豫地蕴出一点淡薄的灵力，凝成一段带有缚咒的灵索，她动作太快，穆安羽眼前花了一下，反应竟没跟上来，清醒时脚下一个踉跄，早已经被她推到方才的床榻，歪倒在堆叠的被褥，绑到了竖起的木支柱旁。
穆安羽震惊道：“……萧约叶。”
萧约叶铁面无私道：“既然你非出去不可，就该料到我会做什么。”
“那我也没说要这样……”穆安羽顿了下，不可思议道，“那我不走了还不行吗？”
“晚了。”萧约叶道，“待在这看我做事吧。”
“……”
她要做的就都是东玄正在筹划对抗暗域的事，穆安羽手腕被缚，坐在那里，被迫慢慢品尝“敌人正在计划怎么攻打我们”的神奇滋味，怎么想怎么不对劲，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几句话在口中绕了一圈，重新吞回肚子中，但不说话又实在憋屈，张张口，还是道：“……小曦。”
“叫我没用。”萧约叶头也不回道。
穆安羽道：“你在这里思索对付我的方法，将来或许要货真价实拿到实场上去，当着我面让我看，不怕功亏一篑吗？”
“我是在思索对付暗域的办法，不是对付你，”萧约叶低头，发丝滑了几缕到肩上，她顺手拈到后面去，突然抬头看着她，“不过好像的确不该让你看见。”
穆安羽赞同：“太对了。”
萧约叶扔掉墨笔，笔滚了一圈，触到砚台轻轻停下了，而她正好坐到穆安羽身前，凝视着她的眼睛道：“确实该换个办法。”
“其实我原本没打算来烦你，”穆安羽被她看得心中生出点不妙来，索性胡说八道，“我本是想去找我师尊的。”
萧约叶垂下眼睫笑了一笑：“真的吗？我不是给你时间让你见她了吗？”
穆安羽：……
对哦。
她寻思自己脑子也没乱，为什么说出的话有点颠三倒四，研究了一圈，归结到面前这个人身上，秉持着“她在我面前我的确有点昏”的原则，闭上眼睛，心平气和地和萧约叶商量：“这样，你先离我远一点。”
“为什么？是你自己说了不该看我制定对付暗域的计划的啊。”萧约叶无辜道，顺手一抽穆安羽发上饰发的缎带。
穆安羽不喜欢钗环珠佩，除去扮琵琶女的那次，连萧约叶都没大见过她戴首饰的样子，这截檀色已经伴随了她几百年，今夜却真真给它的原主人提供了许多便利，穆安羽下意识睁了下眼，道：“你——”
其实萧约叶这样看着她也微微有点慌，她一睁眼，她就几乎是瞬间抬起手，将那缎带覆到她眼睛上，而后绕到后面打了个结。
穆安羽：……
她坚持不懈地将那句话说完了：“……这截发带，已经陪了我多年了。”
萧约叶愣了愣，脱口而出道：“你在解释什么？”
这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也有点乱，不过她和穆安羽的伪装力都是一顶一的好，反正穆安羽现在也看不见她了，干脆缄口不言，就那样等她回答。穆安羽沉默一息，索性也懒得继续惯着她了，道：“我的意思是，你把它这样用，未免小题大做。”
话毕她坐直了身子，在沉夜中面无表情地行走了这么多年，早养就了一身不惊不乱的气态，如此劣势，并不显一丝一毫的慌张。萧约叶默然须臾：“又不是没有这样用过。安生待着吧。”
又不是没有这样用过。
这句话清晰地指引到多年前的一个晚上，那时穆安羽躲在墟水后不肯现身，萧约叶跨墟水找她，差点没被魑魅花咬成一具俏丽的白骨。
还有接下来发生的。
穆安羽不说话了。
——还能怎么样，她确实理亏！
萧约叶起身重新回到桌子边，穆安羽啥也做不了，只能在一片黑暗中漫无目的地回忆过去，一些乱七八糟又零零碎碎的片段闪过脑海，恍若隔世。
她快茫茫睡过去了。依稀间，似乎有人再次坐到了她身前，注视着她的面庞。
萧约叶知道，穆安羽不是个容易服软的人。
她有一身的凌厉和肃然，向来不惮孤身一人从鬼影憧憧中自若而过，越危险越从容，唯独在面对自己时，时常失措。
眼前人的形象和很久以前沉木堂苍白又淡薄的少女重合起来，往后回忆，发生的事就有些触目惊心了，萧约叶无意识地抓紧了穆安羽耷在一边的手腕……没敢碰她，只是微微用力地揪了一下她的衣袖，穆安羽在梦中一蹙眉：“嗯？”
萧约叶凑近了些，观望她眉眼，遮眼的檀色略显透明，能瞥见她纤长的睫，那一点吐息的温缓缓落到穆安羽唇上，她看得入神又专注，甚至入神到有点失神，也就没有注意到，穆安羽仍是闭着眼，指尖却微微蜷了一点。
她凑近的气息很像碧潮琴奏起时，崖边渺弱的海音。
遥遥近近，若即若离。
可是良久，虽然一直在不舍地留恋，那一点温热却并没有栖息到她唇上，如同游蝶盘旋在半空，已经那么近那么近，犹豫半晌，还是缓缓离开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
萧约叶无言地去望窗外缓缓升起的朝霞，一行惊雀被阳光蜇了眼，啼呖抖了一地。
岁月如梭么？其实一点都不快。
足足四百年。
晨曦现出第一缕光时，万物渐次开始苏醒。穆安羽开口：“放开我。”
说实话，萧约叶完全不想。但穆安羽清楚说什么能让她乖乖照做：“我好疼。”
萧约叶一顿，咒索的困缚刚消解一分，穆安羽就蓄了力骤然起身，然而一夜没动，手带着麻意，半空一个趔趄险些扑倒，萧约叶下意识搂住她。
她的气息裹绕环萦，穆安羽目光一锐。
下一刻，游夜破开锁夜盏囚阵，她跨坐在她身上，反客为主，直接捏住了她的手腕。
“三清阁的至宝，是给你这么用的吗？”穆安羽扯下蒙眼的缎带，居高临下瞥萧约叶，轻笑道，“我来教你得了，游夜比起锁夜盏，更能这么用。”
这一招，穆安羽就算再用一千遍，萧约叶估摸自己都是防不胜防，漫出无奈又带点好笑的笑意。“你赢了，你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穆安羽倾身到她面上，凑近她的唇，安静了一会儿，却并没有吻她。
她低声说：“小曦，让我去吧。”
“十八脉妖族的首领存了反叛之心，可是，妖族并不是只有那几个，在他们之下，还有很多只想安静过日子的妖民，若东玄的上古阵真叫赵兰尘催动，他们会再度陷入水深火热，我多年的殚精竭虑就都付诸东流了，当年······”
她话音沉入一片寂静，良久，眼中闪烁：“我当年，给你一杯梨花茶而走，正是不想看到这样的景象。”
“阿羽，”萧约叶扣着她的手，安静片刻，“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和你不一样，我也一直都知道，东玄的人再怎么待你，你口中说恨他们，却一直在意东玄和羽渊的黎民万千。”
“但其实，我才是从来不似你坚定的人，你猜我这么多年做了什么，”她的声音很轻，悠悠散入春天，“你刚走时，我一度踟蹰于什么是真的对和错，我游走天下多年，就是想找到答案……一直到现在，我依旧不知道，在我要守护的东西和你冲突时，我会站在哪边。”
穆安羽愣了愣，瞬间闪电般掩住萧约叶嘴巴——这话太要命了！若是叫宿沢一类的人听到，怕是明日就能治她个罪。
她的眼瞳如璃，折射出清凌凌的肃然，冷下声音：“别说了。”
“好，那说别的，”萧约叶将她的手摘下来，淡，“若是我让你出去，你打算怎么做？”
“自然有办法。这些年，我在暗域埋了十八处阵枢，其中有三处就是专克妖祭的，”穆安羽沉声，“赵兰尘要借十八妖的妖力，就必然会动用阵枢。”
余下的话她说不出口，好在不需要说，萧约叶自然懂，话音跟着变凉：“所以，阵枢缺一个活阵眼，在他们动用妖力时，将一切都阻断？”
“聪明，”穆安羽划过她眉心，对她潋滟一笑，在她还没说话时，倏然并指压到她唇上，“萧护初，让你茫然多年，是我罪，嘘，你不要沾血，我来告诉你什么该做你心里的第一位，这次我为饵。”
她没有抱多大信心萧约叶会答应，然而短暂地过了一秒，萧约叶垂下睫帘，忽而极淡地笑了一下。
“好啊，你去。”
＊
风起洛易的时候，云光转转，萧约叶登上城楼，十八妖虎视眈眈，最前面，是早两天就到了的凌启竹。
“魇妖，木魅，魂妖，山鬼，”凌启竹努力回想少年时学习的内容，背得直翻白眼，“夜灵，魑离，石翁，雾隐娘，雷兽夔吼，月蜃，桃枭，紫灯姑······”
“我少年时就从没把暗域十八脉妖族的名字全部记下来过，”大风吹动她的发丝，她背得痛苦无比，实话实说，“真没想过，有正面面对他们的那一天。”
暗域十八妖名字不同，所司职位也不同，便如月蜃，吞吐月华造妖力，在夜间更力量无双，是以在暗域掌管暗夜之境。
凌阁主犹记得自己多年前，还是个青涩活泼的女孩时，第一次见到夜灵慨然感叹“居然看见活的了”，万万没想到，多年后有这样壮观的会晤。
萧约叶没有答话，只是拢了拢披风，眸光不明地看着远处就要走入敌阵的穆安羽。
这个地方和她宿命纠缠何其深，周而复始，竟然还是站在了这里。
像是注定要和穆安羽为战为敌。
小曦：好啊，你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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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囚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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