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在傍晚六点零七分砸下来的。
沈道瑀刚结束一场长达四小时的训练赛，指尖还残留着机械键盘敲出的微麻感，耳机里辅助小乐还在叽叽喳喳复盘“最后那波团我要是早点交闪，你辛德拉大招就能全中了”，裤袋里的手机却突然疯狂震动起来，震得大腿皮肤发麻。
他摘下耳机，指尖划过手机时疯狂的语音轰炸已经结束，屏幕上弹开的是家政张阿姨发来的消息，只有短短一行，但标点符号都透着慌乱：“道瑀，闪电吐得厉害，站都站不稳，我喂了点温水也没用，实在没办法了……”
“闪电”两个字像根针，猛地扎进沈道瑀心里。
那是他养了两年的边牧，名字取的是《英雄联盟》里召唤师技能“闪现”的谐音，平日里精力旺盛得能拆家，上周末还把他刚买的电竞外设箱咬得稀烂，当时他还笑着拍了段视频发在战队内部群，说“这狗再拆家，就得送训练基地当吉祥物”。可此刻，光是想象它蜷缩在角落、连抬头力气都没有的样子，沈道瑀的心就骤然缩紧，连跟队友打声招呼的时间都没有，抓起椅背上的黑色连帽衫就往训练基地外冲。
“道瑀哥！不再复盘下刚才那波辛德拉的伤害计算吗？”小乐的声音从身后追来，话音未落，训练室的玻璃门已经被风撞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墙上挂着的“燎原战队”合照都晃了晃。
教练老K坐在电竞椅上，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路灯，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顿了两秒，最终只敲下一行字：“注意安全，有情况随时说。”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抬头看向沈道瑀空着的座位，那里还放着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瓶身上印着的战队logo被灯光照得发亮，桌角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和沈道瑀五分相似的年轻小伙子穿着同款队服，举着联赛亚军奖杯的样子。
雨势比天气预报里说的还要大。
沈道瑀把车钥匙插进锁孔时，手指都在抖。黑色SUV的引擎轰鸣着冲破雨幕，雨点砸在车窗上，发出密集得让人烦躁的“噼啪”声，雨刮器调到最快档位，却只能在玻璃上划出两道转瞬即逝的清晰视野。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泛白，油门踩得比平时重了几分，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回三年前的画面——也是这样一个暴雨天，他接到警局打来的电话，说出事了。
那之后，他对“意外”和“等待”这两个词，就有了本能的恐惧。
车载导航里的女声机械地报着路线，沈道瑀的目光死死盯着屏幕上“晚星宠物医院”的定位。这是他临时在网上搜的，评分4.9，评论区里全是“医生温柔又专业”“我家猫难产就是在这救回来的”，最重要的是，它距离训练基地只有十五分钟车程。
他以前从没带闪电去过宠物医院。总觉得这狗壮得像头牛，能陪着他打满整个职业生涯，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懊恼——他对闪电的关心，好像比想象中少得多。
十五分钟的车程，沈道瑀开了不到十分钟。
黑色SUV猛地停在一家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店铺前，轮胎碾过积水溅起半米高的水花。沈道瑀几乎是跳下车的，拉开车门时动作太急，车门撞到旁边的路灯杆，发出“咚”的一声响，他却浑然不觉，弯腰将蜷缩在后座的闪电抱了出来。
闪电平时体重不轻，此刻却软得像没有骨头，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他的手腕，发出微弱的“呜呜”声，温热的呼吸透过薄薄的训练服，烫得沈道瑀心口发疼。“坚持住，马上就好。”他用连帽衫的帽子裹紧闪电，冲进雨里，推开了宠物医院的玻璃门，门上挂着的风铃“叮铃”作响，驱散了些许雨夜的沉闷。
店铺面积不大，却收拾得格外温馨。浅木色的货架上摆着各种宠物用品，从进口猫粮到手工编织的猫窝，每一样都透着精心；墙上钉着一块软木板，上面贴满了顾客和宠物的合影，有柯基歪着头吐舌头的，有布偶猫蜷在主人怀里的，照片边缘还画着小小的爱心和星星；空气中没有医院常见的消毒水味，反而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是安神的味道。
“您好？请问需要帮忙吗？”
一个温和的女声从里间传来，像滴在温水上的蜂蜜，瞬间抚平了沈道瑀一半的焦躁。紧接着，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女生走了出来——她的长发松松绾在脑后，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着，簪尾缀着的细小银铃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却只发出极轻的声响，不仔细听几乎察觉不到。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衬得她眉眼愈发柔和，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中式美人特有的温婉，连看向他怀里闪电时的急切，都透着几分克制的温柔。她的皮肤是自然的瓷白色，没化半点妆，却因唇色浅粉显得气色极好，工作服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纤细却骨节分明的手腕，指尖还沾着些许未擦干净的碘伏。
“它怎么了？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女生快步走过来，目光落在闪电身上，语气里带着专业的急切，却没有半分慌乱。
“我不知道。”沈道瑀的声音有些发紧，他下意识地将闪电往对方怀里递了递，手腕上黑色的编织护腕滑落了一截，露出下面一道浅淡的疤痕——那是三年前他在哥哥的出租屋里，撞翻玻璃茶几划到的，疤痕形状像个破碎的星星。
女生接过闪电的动作很轻，却很稳。素簪绾着的长发随着俯身的动作垂落几缕，拂过闪电的脊背，她的手指快速掠过边牧的牙龈，又侧耳贴在它的腹部听了听，眉头微微蹙起时，连眉间的褶皱都透着细腻：“牙龈发白，腹部有胀气，可能是急性肠胃炎，得先测体温和做血常规。你先在外面坐会儿，我马上处理。”
她抱着闪电转身进了诊疗室，素簪上的银铃随脚步轻响，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的瞬间，沈道瑀才注意到她工作服的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胸针，是个银色的星星形状，和他护腕上的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沈道瑀站在原地，雨水从他的连帽衫下摆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小滩深色的水渍。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角的猫爬架上——一只橘猫正蜷缩在最顶端的猫窝里，懒洋洋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几分好奇，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柜台后的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着宠物预约登记表，他无意间扫了一眼，看到“沈道琰”三个字赫然在列，预约时间是三年前的夏天，宠物品种是“橘猫”，名字叫“星星”。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沈道瑀的呼吸骤然变浅。
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沙发是柔软的布艺材质，坐下时会陷下去一小块，像被人轻轻托着。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护腕，黑色绳结上串着一颗小小的银色星星，哥哥说“这星星代表我的电竞梦，等我拿到世界冠军，就把它换成金色的”。后来哥哥自杀时，手腕上还戴着这个护腕，沈道瑀从警局领回来的时候，护腕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血迹。他一直戴着它，像是一种执念，又像是一种自我惩罚。
“吱呀”一声，诊疗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女生走出来，摘下口罩，露出一张鹅蛋脸，唇色是自然的浅粉，没涂口红，却透着健康的气色。她抬手用指尖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素簪固定的发髻轻轻晃动，银铃又响了两声：“还好送来及时，是急性肠胃炎，细菌感染引起的，已经输上液了，今晚留院观察一晚，明天早上九点过来接它就行，应该能好转。”
沈道瑀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它现在怎么样？我能看看它吗？”
“可以，不过它刚输上液，已经睡着了，你轻点，别吵醒它。”女生侧身让开位置，指尖轻轻指了指诊疗室的方向，素簪上的银铃随着手势轻颤，“里面有小台灯，光线不刺眼。”
沈道瑀轻手轻脚地走进诊疗室，闪电躺在铺着粉色柔软毛巾的小床上，前腿上扎着细细的输液针，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顺着输液管往下落，砸在输液瓶里，发出“滴答”的轻响。它的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已经平稳了许多，不再像刚才那样急促。
沈道瑀在床边蹲下，指尖轻轻碰了碰边牧的耳朵，柔软的绒毛蹭过指尖，闪电像是有感应，尾巴尖轻轻晃了一下，又安静地睡了过去。
“谢谢你。”沈道瑀的声音很轻，带着压抑不住的感激。如果不是她，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在赛场上能冷静地计算每一波团战的伤害，能在落后一万经济时找到翻盘的机会，却在面对闪电生病时，显得这么手足无措。
女生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目光落在他手腕的护腕上，眼尾的温柔淡了几分，多了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她刚才就注意到这个护腕了，款式很旧，绳结处有反复摩挲的痕迹，尤其是内侧绣着的“Quest”，她记得这个ID——三年前，她曾在心理疏导笔记的第一页，写下过这个名字，旁边还画着一颗小小的星星。
“它叫闪电？”女生忽然开口，打破了诊疗室里的安静，素簪上的银铃随着说话的气息轻轻晃动。
沈道瑀回头，愣了一下才点头：“嗯，取的《英雄联盟》里闪现的意思，它跑起来很快，像闪电一样。”他很少跟陌生人说起自己的职业，更不会主动提游戏，但面对眼前的女生，他却下意识地解释了名字的由来。
“很可爱的名字。”女生笑了笑，眼底泛起浅浅的梨涡，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指尖递出的瞬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温热的触感让两人都顿了一下。“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今晚有任何情况，你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叫苏慕，是这家医院的助理医师。”
“苏慕。”沈道瑀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含了颗糖，清甜又温柔。他接过名片，指尖触碰到卡片的质感，是厚实的哑光纸，上面印着“晚星宠物医院苏慕”。他抬头看向苏慕，对方正看着窗外的雨，暖黄色的灯光落在她素簪绾发的侧脸上，连发丝的影子都透着柔和，仿佛一幅晕染开的水墨画。
“我叫沈道瑀。”他报上自己的名字，没有隐瞒，却也没说自己是“燎原”战队的中单。他已经习惯了隐藏身份，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比起赛场上被聚光灯围绕的“Yushu”（他的游戏ID），他更希望此刻的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宠物主人沈道瑀。
苏慕“嗯”了一声，没再多问，只是说：“你要是还有事可以先回去，明天早上过来接它就行。我今晚在医院值班，会照看好它的，你放心。”
沈道瑀看了眼床上的闪电，又看了看窗外丝毫没有减弱的雨势，犹豫了一下：“我……能在这里等会儿吗？我想等它醒了再走，看看它是不是真的没事。”
苏慕没有拒绝，只是指了指外面的沙发：“那你坐外面等吧，我去给你倒杯热水，外面雨大，喝杯热的暖暖身子。”她说着转身去了茶水间，素簪绾着的长发在身后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银铃的轻响渐渐远了。
沈道瑀坐在沙发上，目光一直盯着诊疗室的门，听着里面偶尔传来的输液管“滴答”声，心里的焦躁慢慢平复下来。他又看向柜台后的预约表，“沈道琰”三个字像是有魔力，让他忍不住猜想——哥哥当年是不是也像他现在这样，焦急地守在外面，等着自己的宠物好转？
苏晚端来一杯热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杯子是淡蓝色的，上面印着一只卡通猫咪，水的温度透过玻璃杯传到手心，暖得让人舒服。她顺势坐在对面，抬手将滑落的碎发别到耳后，素簪的银铃又轻响了一下，像雨滴落在青瓦上的声音。
“你好像很紧张它。”苏慕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探究，只有平静的好奇，连说话的语速都慢，带着中式女子特有的温婉。
沈道瑀握着杯子，指尖微微用力，杯壁上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腹：“它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朋友”这个词，他很少用在别人身上，包括战队的队友。自从沈道琰走后，他就像给自己筑起了一道高墙，不允许任何人轻易靠近，只有在面对闪电时，才会卸下一点防备——这只狗不会问他“为什么关键局会失误”，不会提“你哥当年就是这样输的”，只会在他训练到深夜时，安静地趴在他脚边，用脑袋蹭他的手。
苏慕没有追问，只是轻声说：“宠物有时候比人更懂陪伴，它们不会在意你是谁，不会在意你有没有钱，只会在意你有没有陪在它们身边，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不开心。”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沈道瑀紧绷的肩膀上，声音又软了几分，“其实你不用这么紧张，它只是应激反应比较严重，就像人在压力大的时候会生病一样，好好照顾，好好休息，就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像是一根细针，轻轻戳中了沈道瑀心里最敏感的地方。
他猛地抬头看向苏慕，对方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水，素簪绾着的长发垂在肩头，衬得她整个人像一捧温温的水，温柔却有力量。
沈道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习惯了别人的同情或嘲讽，习惯了父亲“你和你哥一样没出息”的指责，习惯了粉丝“大赛软脚虾”的谩骂，却很久没有听到有人用这样平静的语气，告诉他“你的紧张很正常”。
雨还在下，风铃偶尔被风吹得发出几声轻响，诊疗室里传来闪电均匀的呼吸声。这个雨夜和三年前格外地相似，沈道瑀看着面前的热水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缓缓泄力下来，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手腕上的护腕贴着皮肤，传来一丝熟悉的温度。
他忽然觉得，这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或许并没有那么糟糕——至少此刻，有暖灯，有热水，有一个素簪绾发的温柔女生，还有一只正在好转的狗，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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