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蝉鸣黏在湿热的空气里,嗡嗡地撞着耳膜。城南巷子狭窄幽深,青石板洇着深色的水痕。
孟矜攥着秋水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牵引,疾步拐进巷子深处。戏楼飞檐翘角,一只褪色的铜铃在裹着水汽的风里叮咚作响,声音闷闷的,敲不散这沉甸甸的潮热。
她倏然回头,冲他一笑,那笑意浮在精致的脸上,像落在死水潭面的花瓣,艳丽却无根:“带你听真正的好曲子。” 话音未落,戏台方向弦乐乍起,铮铮淙淙,破开沉闷的空气。
布景内光线昏昧,刻意营造出旧时戏楼的氤氲。几层薄透的烟青色纱幔垂挂着,被不知何处吹来的风撩动。
秋水的目光并未投向戏台,而是死死锁在纱幔之上。孟矜侧身对着他,玲珑的剪影被昏黄的灯光清晰地拓印在晃动的纱上——流畅的下颌线,微翘的鼻尖,还有那截天鹅般优雅的脖颈。那影子,比真人更添几分朦胧虚幻的诱惑。
她似乎浑然不觉,只随意地往他垂在身侧的手里塞了一样东西。秋水下意识地蜷缩手指,触到一块微凉、带着棱角的物件——是块油纸包着的桂花糕。
台上旦角咿咿呀呀,水袖翻飞,唱腔婉转凄迷,正唱到那句:“良辰美景奈何天……” 就在这哀音拔高的瞬间,孟矜毫无预兆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并非触碰他的脸,而是极其轻佻地勾住了他一缕垂落在鬓边的、微湿的碎发。
“总这么披头散发,” 她声音不高,带着点慵懒的责备,又像情人间的絮语,目光却锐利地刮过他被碎发半掩的眉眼,“倒像个没人管的野孩子。” 那语气,像在点评一件属于她的、需要修剪的物件。
“Cut!” 段南桥的声音从监视器后响起,不大满意,“伯雪寻!眼神!你盯着纱幔上影子的那个眼神!钩子呢?我要那种想扑上去撕开那层纱、又拼命按下去的钩子!重来!”
理发椅冰凉的皮革紧贴着后背,激得秋水脊背瞬间绷直。剪刀冰冷的金属开合声在耳边规律地响起,咔嚓、咔嚓,单调而锋利。
孟矜站在他身后,哼着一支不成调的小曲,断断续续,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黑色的碎发簌簌落下,掉在他深色的戏服肩头,像一场无声无息、带着毁灭意味的黑雪。
“这样多精神。” 她终于停下剪刀,拿起一把老旧的桃木梳,冰凉的梳齿贴着他的头皮。她微微俯身,用梳子轻轻挑起他额前被剪短、显得格外利落的碎发。这个动作让她骤然靠近,温热的、带着她身上清冷柑橘香的气息,毫无遮挡地拂过他低垂的、不住颤抖的睫毛。
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瞳孔深处一丝冷静的评估。她端详着,像在欣赏自己亲手完成的雕刻。“能看清你这双勾人的眼睛了。” 她低语,声音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警告。
镜头切近,捕捉伯雪寻的反应。他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仿佛在拼命吞咽着什么滚烫又苦涩的东西。
一种被彻底剥开、被审视、被重塑的屈辱感,混杂着一丝无法言喻的悸动,在那双被迫清晰暴露的、深邃的眼眸里激烈翻涌。他不再是那个可以隐藏在乱发后的“野孩子”了。他被修剪,被打磨,被打上了属于她的烙印。
片场短暂的寂静被一阵突兀的脚步声打破。一个老仆人几乎是连滚爬地冲进来,脸色煞白,抖着手将一张折叠的信纸塞到孟矜手里,然后仓皇退下,头也不敢抬。
商颂展开信纸。镜头特写她的指尖和信纸。纸是新纸,洇染开几个触目惊心的字——“代献秋另有图谋”。旁边是烧焦的卷边,散发出淡淡的焦糊味。
空气瞬间凝固。刚才理发椅上的那点微妙的、带着掌控意味的暖意,被这冰冷的几个字兜头浇灭,一丝火星都不剩。
孟矜盯着那焦黑的边缘,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三日前混乱的酒宴——秋水猛地推开她,硬生生替她挡下那杯泼来的毒酒,辛辣的酒液灼烧着他手臂的皮肤,腾起白烟……她修剪过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深红的印痕。
遣散告密者小怜那日,秋雨绵绵,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孟矜独自站在别庄冰冷的门廊下,看着那个她亲手修剪过的、变得“精神”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冲进雨幕,追着那顶载着小怜远去的青布小轿。雨水很快模糊了他的背影,也模糊了门廊下她站立的轮廓。
寒意从脚底骤然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那些她为他置办的簇新长衫,那些她亲手修剪的利落短发……此刻都变成了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反扎回她心上,成了最锋利、最无情的讽刺。
直到那夜惊雷撕裂天幕,暴雨如注,狠狠砸在瓦片上,发出令人心慌的轰鸣。孟矜拥着薄衾,在黑暗中睁着眼。风雨声中,她唤了秋水的名字。
他很快来了,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和湿意,脸上赫然带着新鲜的淤青,嘴角也破了皮,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孟矜倚在床铺深处,姿态慵懒,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清醒。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见了谁,甚至为了谁挥了拳头……她都了如指掌。
“点香。” 她吩咐,声音在雷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
秋水沉默地走到角落的鎏金香炉旁,拨开香灰,点燃一小块香篆。
橘皮与白檀混合的甜腻气息很快在室内升腾弥漫,丝丝缕缕缠绕上来,甜得发齁,像情到浓时那个令人窒息的吻,早已失了最初的清新凛冽。
昏黄的烛光下,他按她要求修剪的短发,清晰地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深邃的眉眼,轮廓利落。
他不再是那个头发遮眼、清瘦邋遢的“野孩子”,像一只被精心梳理过羽毛、暂时收起利爪的鹰隼。
然而那挺直的脊梁和紧抿的唇线,仍透着一股无法被完全驯服的野性,仿佛随时会挣脱这华丽的牢笼,扑棱着翅膀飞走,消失在这无边雨夜里。
半晌,孟矜拍了拍床沿:“坐。”
秋水依言坐下,却只沾了半边椅子,身体僵硬,刻意拉开了距离。孟矜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点试图在甜腻香气里重新漾开的暧昧,如同浮在水面的油花,脆弱不堪。
“夫人,” 他没看她,眼睫低垂,声音是刻意的平稳,“秋水告退。”
空气骤然一静。雷声在窗外炸响,白光瞬间照亮他低眉顺眼的脸。
“夫人”……这个称呼猝不及防地砸进孟矜的胸口。他以前,都是叫她“小姐”的。指尖在锦被下无声地蜷缩,掐进掌心。惊怒只是一瞬,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她明白,他在提醒她,也提醒他自己——她是有夫之妇,他是身份不明的闯入者。他们之间,是深渊,是烈火,是世俗唾弃的禁断,是注定焚身的罪孽。
“站住。”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守夜。”
秋水的脚步钉在原地,沉默地转过身,走到床铺不远处的阴影里站定。
外面雷声滚滚,闪电狰狞地撕裂夜幕,惨白的光斜斜切过厚重的窗棂,投在深色的波斯地毯上,形成一片片游移不定、形状怪诞的光斑。像一群被困在浅水里的、躁动不安的金鱼,倏忽聚集,又倏忽散开,充满了绝望的变数。
孟矜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锦被里,披散的长发海藻般铺陈在枕上。她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投下两小片细碎的阴影,如同濒死的蝴蝶停驻在冰冷的雪地。
苍白的唇瓣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珍珠般的贝齿,像一株在凄风苦雨中瑟瑟发抖、欲诉还休的白梅,抖落满身挥之不去的寂寥。褪色的罗裙在她蜷缩的身体上堆叠出无数凌乱的褶皱,如同被狂风骤雨肆意搅乱的一池春水,病态的美丽下透出惊心的脆弱。
闪电再次照亮房间的刹那,两人的目光在明灭的光影中猝然相撞。秋水清晰地看到她眼中那片死寂的荒芜,以及荒芜之下极力压抑的、无声的惊涛。他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想要上前、想要触碰的冲动。
“夫人,”他固执地开口,声音因压抑而显得沙哑紧绷,“该睡下了。”
那层由他亲手撕碎的、名为“小姐”与“仆人”的薄纱,此刻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的、带着淋漓伤口的真相,暴露在彼此灼热又绝望的目光下。
孟矜闻言,静默了几秒,然后缓缓掀开被子。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毯上,无声地走到他面前。她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捧起他轮廓分明的脸。指腹冰凉,轻轻拂过他颧骨上那片刺眼的淤青和破裂的嘴角。
“疼幺?”她的声音很轻,软语呢喃,像情人最亲密的关切。
秋水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他猛地别开脸,避开她指尖的触碰,也避开她目光的探询。“不劳夫人挂心,不疼。”
孟矜的手悬在半空片刻,缓缓放下。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迟迟地,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夫人吩咐你的话,你都听幺?”
“当然。” 他答得斩钉截铁,依旧不看她。
“可惜……”孟矜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转身走向床头的雕花檀木柜,“我不想这样折煞你。”
她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匣子,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崭新的钞票。她捻起那沓钱,手臂伸得笔直,递到他面前。
“你们过来,不就是为了这个?”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够吗?” 她顿了顿,直直刺入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让你陪我一夜。”
轰隆——窗外一个炸雷仿佛劈在两人头顶。
空气瞬间被点燃,不再是甜腻的香,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焦灼的滚烫。像烧沸的油锅里溅入了冷水,滋滋作响,每一个气泡都裹挟着毁灭性的能量,濒临爆裂的边缘。
秋水猛地转头,死死盯住她。震惊、被洞穿的狼狈、被羞辱的愤怒、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悲凉……无数种激烈的情绪在他脸上翻滚、撕扯,最终凝固成一片骇人的铁青。他胸腔剧烈起伏,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调:
“夫人…你都清楚?”他象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女人,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何必再问呢?你以为这是在帮我?还是说…”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眼中燃烧着被彻底激怒的火焰,“夫人爱好听戏,所以让我按着你的剧本,演一出你喜欢的戏折子?”
孟矜迎着他几乎要噬人的目光,不退反进。她故意停顿,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挑衅,又象是某种孤注一掷的赌气。
“你都明白。” 她轻轻吐出这四个字,“我想让你变得…乖一点。” 她微微歪头,眼底是纯粹的、近乎天真的探究,“怎么?我错了?”
“乖一点…”秋水低声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声音里浸满了浓稠的苦涩和自嘲,“夫人,你真是……” 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坦白。”
“陪我,这些钱不够我明天再拿。”这无疑是更深的折辱。
这是一镜到底的长台词情感爆发戏,又是深夜,体力与精神的双重消耗让拍摄变得异常艰难。
段南桥彻底化身片场暴君,几乎是一句一句地掰开揉碎了讲,亲自下场示范那“漫不经心的残忍”和“被碾碎尊严的绝望”。
NG,重来。再NG,再重来。汗水浸透了伯雪寻的里衣,商颂捧着钱的手腕也因长时间的僵持而微微颤抖。
空气里弥漫着柑橘白檀的甜腻、汗水的咸涩,以及一种濒临崩溃的焦灼。
第六次,当伯雪寻那句带着万念俱灰般自嘲的“坦白”落下,当商颂递出钱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冷酷微微松开,任由几张大钞飘落在地毯上时——
“Cut!过!” 段南桥的声音带着一种虚脱般的亢奋,猛地一拍大腿。
紧绷到极限的弦骤然断裂。片场响起一片压抑的、劫后余生般的松气声。
商颂几乎在听到“过”的瞬间就卸了力,指尖冰凉麻木。她看着几步外同样筋疲力尽、面色沉郁如水的伯雪寻,沉默了几秒,走过去,声音带着过度消耗后的沙哑:“我们……要不先疏远一段时间?”
伯雪寻抬起眼,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短发贴在皮肤上。他眼底还有未散尽的、属于秋水的痛楚和戾气,但更深处是演员的清醒和疲惫。
他懂她的意思。他们是演员,首先是角色的容器。这段戏里戏外极限拉扯的情感,已经干扰了纯粹的角色塑造。
这场无声的架,吵得七零八碎。
秋水没再主动找孟矜。
男人的面子,有时候比命还金贵。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把门闩得死死的,像塞了一团湿棉絮,又沉又闷。
愤怒、不甘、委屈,各种情绪在他心中交织翻涌,他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痛苦,抓起西洋剪,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铜镜。
“哐当”一声巨响,镜面应声而裂,映出无数个扭曲的自己,破碎的镜片溅落在地,其中一块恰好映出窗台的桂花糖,甜美的糖霜与锋利的玻璃碎片形成刺眼的对比。
新剪的短发凌乱地垂在额前,遮住了他眼中的悲伤与绝望,倒象是他那被揉皱、被践踏的尊严,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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