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t——!”
段南桥的声音穿透玻璃花房内粘稠的余韵。
宣告结束。
世界的声音瞬间涌入——远处消防车模拟火场余烬的鼓风机嗡鸣,场记板落地的轻响,工作人员压抑的、终于释放的低声交谈,还有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尚未平息的狂跳。
商颂却像被那声“Cut”钉在了原地。
花房内为营造氛围而点燃的几支蜡烛,烛泪正缓缓堆积。暖黄的光晕里,她依旧维持着那个被伯雪寻拥在怀中的姿势。
她的身体在细微地颤抖,指尖无意识地死死攥着他背后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烂戏服布料。眼眶酸胀得厉害,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拼命往上涌,却被一种巨大的、失重的茫然死死压住,流不出来。
她清晰地感觉到属于孟矜的那部分灵魂,那个在火光中孤注一掷、在花房吻里彻底沉沦的灵魂,正在剧烈地挣扎、撕扯,不肯从这个滚烫的怀抱里抽离。
出不来。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一旦松开,就会坠入冰冷的、名为“现实”的深渊。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原本准备上前道贺或收拾器材的工作人员,都默契地停下了动作。担忧的目光或明或暗地投注在相拥的两人身上。
段南桥抱着胳膊站在监视器旁,眉头微蹙,眼神复杂,却没有立刻上前打破这片寂静。助理拿着厚外套,焦急又无措地站在几步开外,不敢靠近。
伯雪寻感觉到了怀中身体的僵硬和细微的颤抖,以及那几乎要将他衣衫揉碎的力道。他低垂着眼睫,看着怀中那颗埋在自己胸前的、乌发凌乱的脑袋。
属于秋水的狂喜、释然和那份失而复得的珍重感,如同退潮般缓缓从他体内抽离,留下一种同样巨大的空洞和疲惫。但另一种更清晰、更本能的东西迅速填补了这片空白——属于伯雪寻本人的、对商颂此刻状态的担忧与保护欲。
他没有试图推开她,也没有出声安慰。只是沉默地、更加收紧了环抱着她的手臂,让这个拥抱变得更坚实、更稳固。另一只手抬起,宽厚温暖的掌心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安抚的韵律,一下,又一下,轻轻拍抚着她单薄的后背。动作笨拙却无比坚定,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我在。无论你是商颂,还是残留的孟矜,我都在这里。
时间在片场诡异的寂静和那轻柔的拍抚中缓慢流逝。蜡烛又短了一截,烛火跳跃着,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拉长,投在爬满藤蔓的玻璃墙上,模糊又缠绵。
这种灵魂被角色短暂“霸占”,身体和情感滞后于理智回归的状态,在表演的术语里,被称为“角色残留”。如同光线消失后,镜面仍固执地保留着片刻的影像。越是投入,越是与角色血肉交融,这影像便越清晰,消散得也越缓慢。尤其当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焚烧一切的毁灭,一场在灰烬中确认彼此存在的、极致缠绵的吻爱。
良久,久到段南桥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商颂才象是被那声音惊动,身体猛地一颤。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伯雪寻怀里抬起头。眼眶依旧泛红,但眼底那片惊涛骇浪般的茫然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度消耗后的虚脱和一丝终于回归的清明。只是那清明之下,还浮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像雨后初晴的湖面。
她眨了眨眼,视线对上伯雪寻同样带着疲惫、却写满关切的眼睛。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很轻、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
“好了?”伯雪寻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温柔。
商颂点了点头,终于松开了紧攥着他衣服的手,指尖有些发麻。她借着伯雪寻手臂的支撑,站直了身体,腿脚依旧有些发软。助理立刻将厚外套披在她肩上。
“杀青快乐,商老师。”伯雪寻看着她,低声道,眼底是褪去秋水后的、属于他自己的、纯粹的暖意。
“杀青快乐,伯老师。”商颂扯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声音同样沙哑。四个月的同生共死,戏里戏外的极限拉扯,此刻都化作了这一句最朴素的祝福。镜中的影像,终于开始模糊、消散。
*
出于人情世故,也为了纪念这意义非凡的“第一次”,商颂和伯雪寻商量着,由他们两人做东,请全剧组吃一顿杀青宴。地点选在影视城外一家口碑不错的私房菜馆,包下了一个带露天庭院的大包间。
宴席气氛热烈。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四个月的辛苦与压力,在这一晚彻底释放。段南桥喝得满面红光,端着酒杯到处找人碰杯,嘴里嚷嚷着“老娘的戏成了!”江暨白则稳重许多,笑着应酬。
商颂和伯雪寻作为主角,自然是众人敬酒的中心。两人并肩而坐,默契地帮对方挡酒,低声交流着哪个菜不错,提醒对方少喝点。偶尔目光相撞,会心一笑。那是一种经历了共同战斗、分享了最深秘密后形成的、自然而然的亲密气场,无需刻意营造。
段南桥端着酒杯晃悠过来,眯着眼打量了并肩而坐的两人好一会儿。商颂正侧头和伯雪寻低声说着什么,伯雪寻微微倾身,专注地听着,顺手给她碟子里添了一筷子她喜欢的清蒸鱼。
“咳!”段南桥重重咳了一声,引来两人注意。
她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带着点过来人的语重心长,目光在商颂和伯雪寻脸上来回扫:“奉劝一句啊,两位小朋友。”她指了指周围喧闹的人群,“戏,杀青了。该散场了。”
她顿了顿,看着商颂:“演戏就是这么个怪事儿。你不入戏,演出来干巴巴的,没张力,观众不买账。”又转向伯雪寻,“可你要是太入戏,分不清戏里戏外,把戏里的情啊爱啊,当真了,带出来了……”
她啧了一声,摇摇头,眼神变得犀利,“不成事实还好说,成了事实,或者只是让人看着像那么回事儿,总归是要被戳脊梁骨,说闲话的。这圈子,眼睛毒,嘴巴更毒。避避嫌,啊?”
话糙理不糙。像一盆带着冰碴的水,兜头浇在杀青宴的热闹上。
商颂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段南桥的话,她听进去了。这四个月的朝夕相处,戏里刻骨的纠缠,戏外极限的拉扯,甚至那玻璃花房后难以消散的“角色残留”……桩桩件件,都让她明白段南桥的提醒并非空穴来风。她和伯雪寻之间那种无形的、过近的引力,明眼人都看得见。
她侧头看向伯雪寻,却见他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眼神沉沉地盯着段南桥,似乎对这番“劝诫”极为不悦,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冷意。
商颂心头那点因提醒而生的凝重,忽然被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冲淡了些。
她轻轻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唇角勾起一个带着调侃的弧度,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身边的两人听清:“怎么?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了。担心你的女友粉看到我们‘出双入对’,集体心碎脱粉回踩?”
她晃了晃杯中的果汁,眼神狡黠,“放宽心,伯老师。说不定,还能因此收割一批口味独特的‘电影粉’,就爱看你这戏里戏外都‘情深似海’的样子呢?”
伯雪寻被她的话噎了一下,紧锁的眉头非但没松开,反而皱得更深。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习惯性地、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伸手揽过商颂的肩,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这个动作在喧闹的杀青宴上并不算特别突兀,但落在有心人眼里,分量十足。
他低下头,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我担心的是你。”他的目光扫过周围或明或暗投来的视线,“那些非议、捕风捉影的编排,会像刀子一样冲着你来。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他更在意的是,她能否承受这因戏而生的、可能汹涌而来的风暴。
商颂脸上的调侃笑意慢慢收敛了。她抬起眼,望进伯雪寻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眸。那里面是真切的关心,是想要为她挡去所有风雨的冲动。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挣开他揽着自己的手臂,站起身。在略显嘈杂的背景音中,她向前走了两步,走到露台边沿,然后转过身,面向他。夜风吹拂着她颊边的碎发,庭院里暖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挺直的脊背和清晰的轮廓。她的眼神褪去了方才的戏谑,变得沉静而坚定。
“伯雪寻,”她叫他的名字,声音清晰,“从我们接下这部戏,签下合同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我们第一次在片场对戏开始……”她顿了顿,目光坦然,甚至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了然,“我的名誉,我的名字,在很多人眼里,就已经和你绑在一起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事实,躲不掉。”
她微微扬起下巴,夜风吹动她额前的发丝,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那上面仿佛写着无惧。
“但是,”她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更加锐利,“我自己的路能走多远,能爬多高,能在这条路上留下什么样的印记……”
她的目光扫过庭院,扫过喧闹的宴席,最终落回伯雪寻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
“那是由我商颂,自己说了算的。”
*
商颂包里的手机无声震动。
经纪人苏曼的消息言简意赅,只让她回公司一趟,口吻却不寻常。
会议室的门虚掩着。
商颂推开,一眼便看到了沙发正中的男人。
黑衬衫,蓝风衣,领口松散。他垂着眼,食指抵着一支彩铅,在素描纸上勾勒线条,神情专注。及肩的黑发未显阴柔,反而因冷硬的下颌线条,透出几分不羁。
他身侧,一个穿黑白练习服的女孩正笑着同他说话,手臂亲昵地搭在他肩上。
“你这么认真,都可以自己办个品牌啦。”
周彻闻声抬头,唇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馥颂的甜点该化了……”
话音在看清她脸的瞬间,戛然而止。
她哭了。
这是她与周彻、岑星的重逢。
也是她死后,重逢的第一天。
两年后,就在她意外身亡的那一天,眼前这个曾与她耳鬓厮磨的男人,会向岑星求婚。
思及此,左手食指不受控地轻颤,她下意识用右手覆上,攥紧。
周彻的声音将她拉回神,他起身,用臂弯将她揽过,指腹揩去她眼角的湿意,“怎么了?谁惹你了?”
岑星很懂事地起身,小跑了出去,为他们留出空间。
商颂眼睫一颤,避开他的审视,声音佯装委屈:“你上热搜了。”
她划开手机,微博界面上,#周彻纽约轰趴#的词条高挂。
照片拍得刁钻。
男人颀长的身形半靠在泳池边,青筋分明的手掀起湿发,水珠沿着紧致的胸膛与腹肌线条滚落。一双瞳仁漆黑的眼,纵情戏谑。镜头拉近,甚至能看到他微张的唇边露出的犬齿,野得要命。
照片里人影绰绰,却没有一张岑星的脸。
他把他的掌中宝,护得很好。
“那你和别的男人炒cp,”周彻轻笑,指尖勾住她小巧的下颌,不接她的话,“我是不是也该生气?”
男人的占有欲烧起来,即便只是名义上的所有物,也不容旁人觊觎。
商颂被他堵得一噎。
她索性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桃花眼水光潋滟地望着他,嗓音发软:“我给你戴,你在意吗?”
周彻点了点她的肩,像安抚一只炸毛的猫:“那我可真生气了。现在弃船,对你没好处。”
一句话,点到为止,也敲打得明明白白。
“我要解约,”商颂埋在他颈窝,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跟盛天解约。”
周彻动作一顿,“跟公司吵架了?”
“不想被老总当成盘子里的菜。”
他信了。沉吟片刻,只道:“先跟苏曼谈。想清楚了,我来处理。”
她吻了下他的鬓角。这一套,他很受用。
门被不合时宜地敲响,岑星探进头来:“周彻,时间到了。阿颂,一起吗?”
“不去。”商颂斜了眼她,唇角讽刺地翘起,或许冥冥注定的男主一定会对女主产生好奇,事情比她想象的难办。
也不知道伯雪寻什么时候会反水。
狡兔还要三窟。
周彻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试探她:“你的偶像祁演郑重提醒我邀请你跟机去玩,不去?”
一听偶像两个字,商颂内心半是尴尬半是介怀,当初她去接近周彻、建立亲密关系确实因为祁演。
盛天有摇滚乐队构想的源头在于祁演,刚一入高中祁演就加入乐队社团,在天台上和前辈们自由放肆嘶吼,迷妹众多,后来前辈离开,周彻和岑星加入了进去。
哪怕他们四个同样是青梅竹马,她那时因为幼时不快与三人生分,只在旁边天天看他们的表演,默默当起宣传经纪人的职责。
改变是在那天,她望着天台上耀眼的三人,按捺不住心中的**,放学后她找到周彻,周彻正在楼梯间和一迷妹互撩,“做我男朋友吧,周彻。”
她十分没有眼见力的打断了两人,迷妹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周彻反而一脸玩味,他自然知道她的目的。
“你能给我什么?”周彻故意刁难。
没想到,下一秒,她吻上了他的唇。
是不带感情和技巧的啃咬,生疏而青涩。
也许是那片刻的舞台灯光眩目,也许是少不更事的荷尔蒙躁动,也许是出于长久以往的自卑,也许是出于想要凌驾的自傲,她邀请他踏入她的赌局,赌注是她自己。
为什么是他,因为只可能是周彻,岑星这些年早已对祁演生了情愫,他们都看在眼里,他们就像两条抱团取暖的…败犬。
就在这样错综复杂的人际蜘蛛网里,她将自己赌得一塌糊涂,金钱、名誉、爱全都流向什么都不缺的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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