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周彻绕了远路,去东临老城区买了那家不开外送的手工云吞面。
他想或许一点熟悉的烟火气,能撬开她心门一道缝。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的瞬间,一股浓稠到令人作呕的气味倾巢而出,狠狠灌入鼻腔。劣质烟草的焦臭,混着高度烈酒的辛辣,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呕吐物独有的酸腐气。
那气味沉闷、粘腻,死死堵在周彻喉口。
他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地推开门。
客厅里窗帘紧闭,只拉开一道窄缝,漏进一丝惨白的天光。空气凝滞如死水,气味的源头清晰可见——昂贵的地毯上,威士忌与二锅头的空瓶倒在一起,烟灰缸早已堆成小山,烟蒂与灰烬失控地洒满一地,留下丑陋的焦痕。
混乱的中心,那张铺着柔软羊绒垫的摇椅里,蜷缩着商颂。
她瘦得脱了相,宽大的真丝睡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手腕与脚踝伶仃得仿佛一折就断。她歪头靠着椅背,脸朝着那道窗帘缝隙,像在眺望什么。
但那双眼睛是空的。
空洞得像两枚被掏空的玻璃珠,映不出光,也没有情绪,只剩一片死寂荒芜。脸色是病态的灰白,嘴唇干裂起皮,凝着几道细小的血痕。
一只手无力地垂在扶手外,指尖还夹着一根燃尽的香烟,长长的烟灰摇摇欲坠。
胸膛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像风中残烛。
她还活着,却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
周彻站在玄关,看着这一幕,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他不过离开了一个半小时。
肺部一阵剧痛的痉挛,他狼狈地弯下腰,剧烈呛咳,像要把那颗被无形巨手攥紧的心脏一并咳出来。
他踉跄着扑到摇椅前,高大的身躯重重跪在地毯的污秽里。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想去碰她冰冷的脸。
“对不起……”周彻仰起头,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嗓音哑得厉害,带着近乎卑微的哀鸣,“商颂,是我来晚了。”
摇椅上的人,眼珠如生锈的轴承,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空洞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
干涸的唇瓣微弱翕动,一个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气若游丝地飘出来:
“商恂已经来了……”
周彻的心猛地一沉,“什么?”
商颂嘴角扯出一个僵硬而诡异的弧度,象是笑,又像解脱。目光越过他,投向那片藏着无尽黑暗的窗帘。
“他来接我了。”
轰然一声,周彻脑中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那个黑影,又来了。
“别怕!商颂!看着我!”他猛地起身,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和后背,以一种决绝的力道,将那具轻得像一捧枯骨的身体打横抱起。
“没事了!吃了药就好!”他抱着她大步冲向卧室,语无伦次地嘶吼,声音里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与颤抖。
怀里的人毫无挣扎,像个木偶,头无力地靠在他胸膛上,眼睛半睁,嘴唇无声开合。
周彻一脚踹开卧室的门,将她放在床上,用被子裹紧。他手忙脚乱地拉开床头柜,抖着手倒出镇静剂,又去拿水。
“商颂!张嘴!把药吃了!”他近乎粗暴地捏住她的下颌。
意识在无边的黑色海水中沉浮。
冰冷,温柔,带着沉溺的诱惑。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和人声,穿透了厚重的、冰冷的水层。
商颂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由模糊到清晰,映出周彻近在咫尺的脸。
下颌冒出凌乱的青黑胡茬,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晕开的墨团,那双曾锐利逼人的眼睛,此刻布满猩红血丝,眼窝深陷,是浓得化不开的颓败与疲惫。整个人像被重担压垮,散发出行尸走肉般的气息。
“你……”商颂喉咙干得发疼,声音微弱,“不睡觉吗?”
周彻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猛地爆出一星骇人的亮光,又迅速被狂喜、虚脱与某种悲怆的情绪淹没。
他嘴角僵硬地扯动着,像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这五天,对他而言,亦是炼狱。
商颂时而清醒,时而谵妄。她会对着空气惊恐尖叫,会抓住他的手哀求“别让商恂带我走”,会把他当成陌生人,抗拒一切靠近,会吐出所有食物,指控他“下毒”。
祝余每天来扎针输液,看着他疯长的胡茬和爬满血丝的眼,不止一次摇头叹气:“周大少,除了当年,我可没见过你这么不修边幅的时候。”
此刻,商颂这句微弱却清醒的问话,像一道撕裂黑暗的光。
周彻猛地起身,近乎是冲向厨房。
几分钟后,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回来,小心吹了吹,舀起一勺送到她唇边。
“喝点,小心烫……”他声音沙哑,动作近乎虔诚。
温热的香气拂过鼻尖,商颂抿了一小口。
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混沌的思绪被这口热汤撬开一丝缝隙。
是了,从她病倒开始,好像一直是他守在旁边,笨拙地煮粥煲汤。
那个前呼后拥,不可一世的周家少爷。
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对谁的好意,都视而不见。
胸口像被一只手猛地攥紧,刚刚顺畅的呼吸瞬间滞住。
“祝余——!”周彻眼眶瞬间红了,刚燃起的希望被击得粉碎。
“我的姑奶奶啊!”祝余一个头两个大,上前查看,拿出听诊器,忍不住念叨,“你就是心思太重!看看周彻,为你熬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有比他更死心塌地的傻子吗?”
“你给我闭嘴!”周彻猛地转头,猩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不会说话就用针把你那张破嘴缝上!”
祝余识趣地闭了嘴,认命检查。
商颂垂着眼,长睫投下浓重的阴影。半晌,一个轻飘飘的、带着浓重自嘲的声音响起:
“他喜欢的是岑星,怕玷污了他的天使,才退而求其次,选择我……”
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个惨淡的弧度,“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得不到祁演……才找到了他。”
“噗——!”祝余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瞪大了眼睛,看看一脸麻木的商颂,又看看脸色铁青、濒临爆炸的周彻。
他以为自己见证的是一场深情救赎,搞了半天,是狗血淋头的双向替身?!
周彻猛地放下碗,碗底磕在柜上,发出一声脆响。他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强迫她看着自己燃烧着怒火与痛楚的眼睛。
“谁告诉你我喜欢岑星的?!”他咬着牙,一字一句从齿缝里挤出。
商颂的目光依旧有些涣散,却落在了他脸上。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残忍。
“你不用撒谎,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周彻声音陡然拔高,是被人误解到极致的愤怒与委屈,“用你那套固执扭曲的逻辑,来审判所有人吗?!”
“你总是跟着她,无视我。”
商颂的声音很轻,没有质问的起伏,像一句陈述,又像一声叹息,散在沉寂的空气里。
这句话刺入周彻最深最不堪的隐痛。
他胸口滞了一瞬,看着她那双写满疏离的眼,所有精心构筑的防线轰然崩塌。挫败、急于剖白的冲动混杂着尖锐的心疼,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秒,他伸出手,力道不容抗拒,握住了商颂冰凉的手腕。指腹的薄茧却带着滚烫的、近乎卑微的温度。
他的声音沉哑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坦白。
“好…我告诉你。”
他直视着她,目光灼灼,试图烧穿她眼中那层迷雾。
“我从小就随心所欲,甚至以伤害别人为乐。我厌恶那一张张趋炎附势的假面。”他扯了扯嘴角,弧度自嘲,“我和岑星认识很早。她是第一个看透我骨子里劣性的人。我觉得有趣,像发现一个新奇的玩具。跟着她,总有更刺激的事。她只是一个…称手的玩伴。”
他顿了顿,目光紧锁着商颂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不可否认,她那种洞悉一切又置身事外的疏离感,对我确有吸引力。”
商颂指尖微动,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她想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
“但是!”周彻的声线陡然收紧,“你不能因此就否认我!在那之后,我的注意力,几乎全在你身上!”
他眼中闪过一丝自厌的痛苦,像在回忆一段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混乱。“可我那时候根本不懂……不懂那种整天想着你、想惹你生气、想让你只看我一个人的情绪,到底是什么!我故意跟着岑星,故意无视你,只是想让你注意到我……像个没长大的蠢货,不是幺?”
他扯出一个苦涩的笑。
“但的确有用。你注意到我了。”
“在你找到我,打了我那一巴掌的时候。”周彻的声音不易察觉地哽了一下,眼底翻涌着压抑许久的情绪,“那一巴掌打得我半边脸都麻了,可我他妈的…居然想笑。因为你终于,只看着我一个人了。”
“可是…”他眼中的光骤然黯淡,被巨大的失落与痛楚吞噬,“那一巴掌也让我彻底明白,你心里,没有我。一点都没有。”
“我那可笑的骄傲,不允许我承认我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栽了。”周彻的声音里满是自我唾弃,“我们就那么别扭地耗着,我以为…只要我对你好,总有一天……”
“可是…”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发生了好多事……好多我对不起你的事。”
商颂一直静静听着,此刻终于掀起眼帘,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泛起清晰的波澜。诧异,困惑,难以置信。
周彻深吸一口气,象是用尽了毕生勇气,才从喉咙里挤出那个埋藏最深的秘密。
“你两年前昏迷……”他的声音沙哑艰涩,“是因为我。”
血液倒流,耳中嗡鸣。
商颂的身体猛地一震,被他握着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指尖的颤栗像电流般刺入心脏,周彻不敢停,他怕一停下,就再也没有勇气。
“我本来查到了幕后黑手,但是没能力去制服他。”他看着她,眼神决绝,“你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不是幺?”
商颂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她看着周彻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楚,迟疑片刻,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必须借助岑星的家族。”周彻的声音染上浓重的哽咽,眼底一片悔恨,“这一年,我没有一天放弃过你。可我意识到手上没有权势的可悲!我用所有的时间、心力去夺权,就是要把那些伤害过你、威胁过你的人,全都碾碎。”
“现在…你可以安心了。”
他看着她震惊而苍白的脸,声音低入尘埃,近乎祈求:“你应该恨我,恨我当年的混账,恨我的无能,恨我的‘消失’……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你现在糟糕状态的源头,是我。”
他不敢告诉她,当看到她和祁演的绯闻时,他胸腔里翻涌的不是愤怒,而是灭顶的恐惧。他怕她真的爱上别人,怕她彻底不要他了。
他不敢告诉她,在那些心力交瘁的夜晚,他是如何一遍遍回忆她青涩的片段,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练习重逢时该有的、最游刃有余的伪装。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们都被处理了?”商颂疲惫地闭了闭眼,真相的冰山一角压得她喘不过气。
半晌,她换了个话题:“商恂呢?”她看着周彻,眼神复杂,“你知道他的事?”
周彻紧绷的下颌线微松,扯出一个复杂的笑,苦涩又释然。
“知道他是你父亲的人很少。他一个旧友辗转找到了我,把他留下的唯一一份遗物,交给了我。”
“遗物?”
两个字,让商颂背脊窜上一股寒意。
周彻点头,起身走到墙角的衣柜前,拉开最底层带锁的抽屉,输入一串冗长的密码,从最深处,取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扁盒。
他走回来,将盒子递到商颂面前。
“我没有打开过。”周彻声音低沉,“那位旧友说,商恂交代,如果有一天你撑不下去了,希望我转交给你。”
他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补充道:“或者,如果你再也不想提起他,就让我直接扔了。”
商颂呆呆地看着那个黑色的盒子,像一个沉默的潘多拉。
忽然,她的目光凝固了。
在盒子右下角,贴着一张褪色、边缘卷翘的草莓蛋糕贴纸。幼稚的、粉红色的图案,与这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
心脏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拧紧。
她颤抖着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抚上那张小小的贴纸,随即,猛地掀开了盒盖。
盒子里,静静躺着三样东西。
一封信。信封上是熟悉的字迹:[商颂亲启]。
一份折叠的、泛黄的乐谱手稿。
还有一个黑色的U盘。
商颂的视线落在信上,抖着手抽出信纸。
信很短,商恂的字迹带着力透纸背的挣扎:
[商颂:我给你留下了我一生的财富。你或许会恨我逼你学音乐。但我想,只有你继承我那些无人问津的废稿,将它们延续下去,我这个失败的父亲,或许才能瞑目。]
商颂看得一头雾水,心脏却狂跳不止。
商恂死后,是容漓一手操办所有事,她作为女儿被彻底排除在外,从未收到过任何遗物,更别提他视若生命的音乐手稿。
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目光移向那份乐谱。
她屏住呼吸,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预感,小心翼翼地展开泛黄的纸页。
纸上,是商恂标志性的、流畅而充满张力的五线谱。而在一段未完成的旋律下方,潦草地写着一行歌词。
当商颂看清那行字的瞬间——
时间凝固了。
一枚早已生锈的花钉,带着腐烂的过往与冰冷的恶意,狠狠穿透了她的心脏。涌出的不是血,是足以淹没所有感官的、刺骨的绝望。
她到底都错过了些什么?
她到底还要失去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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