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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汪海潮在车里睡的不舒服,他腿长,伸不开,蜷缩着,时间久了,有些腰疼。但他不敢动,生怕自己吵醒了身边的迟聘。

买这辆车的时候,老汪家着实费了一些心思的。按理说,男孩子嘛,都喜欢车,对车的研究也多。可汪海潮不是。他对车一窍不通,觉得只要是四个轮子,就好过自己骑自行车。况且,他没空去研究这些。

汪海潮就是个生活低能,或者,精确点儿描述,他只是个“社会低能”。小时候,父母工作忙,一把大锁,将他锁在家里,仅有的玩具就是一把小铁锨,唯一的玩乐就是在院子里挖坑,挖完了,拉上屎,填上土,明天换一个地方挖。直到后来家里买了电视机,汪海潮才知道,自己这也算是地道战的前端了。遂觉得自己的形象高大伟岸了许多。以后再挖坑,自己首先打扮打扮,带上爸爸当兵时候发的厚厚的棉帽子,或者,把毛巾顶在头上,想象着自己就是那智斗鬼子的战士。

再后来,长大了点儿,会爬墙了,大锁已经锁不住了,他矫捷的身影经常出现在各家的屋顶上,隔三差五就踩掉几块邻居家的瓦片,于是,他很早就被揪着耳朵送进了公安局幼儿园。可是,幼儿园也是个小社会,汪海潮那时候还没长开,小胳膊小腿,又取了个众所周知的丫头名儿,他自然而然的成了被欺负的对象。起初,他被小朋友们追着打。后来,是他追着小朋友们打。然后,是老师追着他屁股后面打。再后来,是老师们追着他屁股后面打……

就在这乒乒乓乓的追打中,他还是一路向上,公安局的联谊小学、中学,直到大学读了警校。身边的父母、叔叔阿姨、老师、医生都穿警服,放眼望去,都是警服。身边的同学很多是公安英烈的子女,尤其是进了大学,如果仔细看,身边人个个都背负着故事。

汪海潮几乎没有与社会打交道的机会。

买这辆车,汪海潮只提了一个意见,那就是,别买红色的。

说来可笑,爸爸妈妈对养个闺女,近乎执念。也是奇怪,这个大院,那几年出生的婴儿,清一色的男孩子,这可羡煞了旁边几个单位的院子,大家伙儿纷纷打趣,你们是不是缴获了什么秘方?

这一伙儿臭小子上墙爬树、摸鱼抓鸟,院子里每个傍晚都响起一两家打孩子的声音。后来,大家也都熟悉了,也不客套了,管他谁家的孩子,抓到调皮捣蛋,谁碰上谁上手,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了。院子里打孩子最疼的叔叔,就是汪海潮的爸爸。他是武警,转业后分到公安局刑侦支队做民警,主要工作就是打击街头类的刑事犯罪,抓小偷、抓扒手是他的主要工作。他身手敏捷,下手也狠,被他揍过的小孩子,见了他都要绕着走。

可是,在家,他极其宠爱陈桂霞。这个宠爱是深藏不露的。倒不是那普普通通的包揽家务,他没那个时间,反倒是生活上他自己被陈桂霞照顾成了低能。他的爱都藏在眼睛里,陈桂霞包饺子,他不会,可他就坐在旁边不错眼珠的看着,还笑。陈桂霞在花盆里种大葱,他也不会,可他能坐在楼下花坛的石头上,不错眼珠的看着这棵大葱,笑眯眯半下午。他工资不高,可是,他就是喜欢看陈桂霞穿裙子,并且是那种大红大紫、大喇叭大衣襟的连衣裙,走起来步步生风。每当陈桂霞买了新裙子,高兴的在他面前转圈圈,他就笑。在他有限的审美标准中,裙摆越大,转出来的圈圈越圆,嘿,那就是好裙子。

陈桂霞身体不是很好。在老家做姑娘时,乡里号召向铁姑娘学习,陈桂霞们不论冬夏寒暑,光着脚、挽着裤腿,挑水上山。没有鞋子,即便是有,也舍不得穿。鞋子要刷的干干净净的,见女婿时候才舍得穿一穿。后来结了婚,跟着他去了高原。去了那里才知道,高原兵想生孩子,大多会遇到些困难。即便是有,也是女孩儿。可是,两个人听了这些,却喜出望外,俩人都喜欢女孩儿,如此,便歪打正着了呀。可是,直到转业,女孩儿也没有来。

陈桂霞跟着老汪转业回了老家,在家待业了半年,被安排到了档案局,跟着黄师傅一本一本的整理档案。住进大院的那一天,两口子对着空荡荡的房子发呆,不知道去哪里弄点儿热水热饭。正发愁,邻居大哥大姐抬着一筐煤块、拎着一个破旧的炉子来了。那时候,谁家都不富裕,能腾出个炉子救济邻居,已经是雪中送炭了。两个人在邻居们你一筐炭、他一个锅、我一块窗帘布的帮助下,把小家置办了起来。陈桂霞也跟院子里的大嫂子们、大姐们混熟了,这时候,她自然也听说了,这个院子啊,愁人,家家户户都生的小子,将来可不好找媳妇嘞。陈桂霞拍着自己肉乎乎的肚子,很有经验的跟大家科普,高原兵都是生女儿。于是,这个大院的男女平衡重担,陈桂霞自己找过来,挑起来了。

陈桂霞怀孕闹的动静很大。一天功夫,全院子里都知道了。刚有一点点孕吐反应,老汪在单位里就不认真工作了。每天踩着点去上班,不到点就跑了。回家路上总要去菜市场拎上一小块排骨,一把小青菜。背着傍晚的余晖,迈着大方步,回家去了。到了楼下抬头看看自家阳台,陈桂霞这个时间定是在阳台上晒肚子,她不知从哪个陈年旧报的中缝中看到,让宝宝多晒太阳长得好,可是,大中午的太阳多晒啊,再把宝宝晒黑喽。于是,机智的陈桂霞每个傍晚,雷打不动的在阳台的躺椅上晒肚子。透过花砖的空隙,陈桂霞看着老汪回来,站起身跟他挥一挥扇子。老汪则挥一挥那一小把小青菜。

后来啊,陈桂霞跟着院子里的大姐、大嫂们去算命。老先生戴着个破旧的八角帽,布料大约是从破秋衣上剪下来的,软塌塌的,像一只布满舌苔的舌头垂在他的额头纹上。陈桂霞在家虔诚的炒了一小锅花生、一小锅瓜子,用崭新的红棉布、黄棉布缝制了两个布包,将热乎乎的花生、瓜子装进去。自己没舍得偷吃一粒,这不,又虔诚的放在老先生家的八仙桌上。老先生眯着眼睛,透过窗缝中渗进来的光线打量陈桂霞的肚子。一屋子的女人都很紧张。陈桂霞忍不住了,开口问老先生,到底是不是个闺女。这一开口不要紧,把自己的心思暴露了。老先生笑了笑,玄而又玄的说,起上个闺女名儿,闺女自然就来了。末了,大概是觉得自己说的太少,与那两大包花生瓜子不能等价交换,老先生又补充了一段,闺女很孝顺啊,跟你很处的来啊。这话说的陈桂霞也不懂了,我自己生的闺女,怎么还怕跟我处不来?刚打算转头跟嫂子们撇撇嘴,却见她们一脸严肃,忙自己把这些不严肃收住了。想了想,请老先生给闺女取个名字吧。老先生想了想,说:“就叫贝贝吧。”陈桂霞高兴的一拍大腿,老先生果然是老神仙,我就想给孩子起这个名啊。

汪海潮对买车的唯一要求,就是千万不要给我买红色的啊!

陈桂霞发动的时候,老汪正在反扒一线。那时候,从上面下来的指标,打击街头扒手。老汪这下脱不开身了。陈桂霞肚子痛,找老汪也找不到,还是院子里的嫂子们推着自行车,把陈桂霞推进了公安医院的。这个大院子里的第一个闺女,终于要来了。大家都很兴奋。

陈桂霞从高原回来,就成了疤痕体质,血糖还上去了,医生说,这样的人,剖腹产,刀口不愈合,要一直敞开着。陈桂霞吓坏了,趁着清醒,努力的跟医生说,要自己生。折腾了十个小时,贝贝终于生出来了,医生一只手提溜着贝贝的两只小脚丫,一只手啪啪的打他的小脚心,一边高兴的说:“大胖小子啊,七斤六两”。陈桂霞原本像泄了气的皮球,随着肚皮的瘪下去,瞌睡袭来,即将昏睡过去。听到这句话,立刻清醒了,不可置信的问有没有抱错了孩子。医生非常严肃专业的告诉她,不可能抱错,这个星期来公安医院生孩子的,全是男孩子。

陈桂霞把对闺女的全部小心思,都用在跟贝贝斗智斗勇上了。

冬天,给贝贝逢棉裤,陈桂霞去大集上扯布,转来转去,实在是不甘心,还是扯了粉红色。给贝贝织毛衣,思来想去,实在不甘心,还是称了二斤红色线。可怜的汪贝贝,不仅在家被爹妈当闺女养。在学校里,中午午睡,老师也会挑出一床画着向日葵的漂亮的被子给汪贝贝盖着。六一儿童节演出,老师会给汪贝贝同学眉心用口红点上一个又大又圆的红点。就连过年发奖状和奖品,汪贝贝同学奖励的书包,也是粉红色的。

汪贝贝,就在这样的众星拱月的“宠爱”中突破一米八八,长成了现在这个“宽肩窄腰大长腿,浓眉大眼仰月嘴”的警察叔叔。

天大亮了,河边公园的人渐渐多起来。晨练的、遛鸟的、遛狗的……声音也渐渐嘈杂起来,可这种声音一点儿也不让汪海潮觉得心烦,反倒是衬着车里的安安静静,像流水一样,悄悄的,流到汪海潮的心缝儿里。迟聘睡的沉,鼻息咻咻,像一只小兽。

早晨才五点半多一点儿,迟聘的手机就一闪一闪的震动了。汪海潮不等音乐响起,立刻帮迟聘挂掉了。忍不住好奇心,找出记录看看,呵,自己的亲娘。亲娘嘞,这才几点钟,你自己睡不着,又是晨练又是逛早市,你还……

于是,掏出自己的手机,给亲娘发去了一条短信,“迟聘在我车上,正睡。一会儿我给她送单位去”。

陈桂霞第一次被迟聘挂掉电话,有些不适应。陈桂霞是个既大大咧咧又敏感多疑的性子。手机里面才响第一声,电话就被挂掉了,突然觉得自己不被重视,有些反应不过来了。正恍惚,来了条短信,有些赌气的打开看,这下高兴了,嘿嘿嘿笑了一阵子,拎着早点回家找老汪分享喜悦去了。谢天谢地,这可是儿子跟女孩子共处的第一夜,意义重大,意义重大呀!儿子终于长大成人了……陈桂霞高兴的,脚底下像踩了棉花,腾云驾雾一般爬上楼,进了家门也不去洗手了,四下里找老汪。老汪正在阳台上练习“吐纳”,他看了电视机里的养生讲座,从此不再睡懒觉,每日里跟着陈桂霞早起,在阳台上伸胳膊伸腿,算是小型锻炼身体,安慰安慰自己。听了陈桂霞的八卦,老汪也高兴的嘿嘿了半天。两口子开心的不得了,陈桂霞更是将这一切归功于阳台上这棵石榴,对老汪买这这棵石榴的远见卓识做了深刻的赞美,说得老汪自己也觉得,儿子的桃花运,都是自己这棵石榴树带来的嘞。

这棵石榴还是过年时候老汪去大集上闲逛,如今工作不这么忙了,老胳膊老腿了,工作也轮不到老汪来干了,一茬一茬的小年轻,已经顶上来了。可是老汪养成了职业习惯,逛街都逛的像巡逻。逛了半天,觉得大过年的,不能空着手回家呀,看这个小树苗待在一个小花盆里,干枯光秃,怪可怜的,就买下来抱回家了。陈桂霞端详这棵小树好几天,心下不忍,跟老汪又去大集上买了个超大的花缸,将它挪了进去。这不,今年夏天,早早就开花了,红彤彤的一树小花。陈桂霞说,这是多子多福,这么多花,今年咱家儿子这个媳妇算是有着落了。两个人对着这棵石榴,开心的互相吹捧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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