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忽从山道的密林中钻出，悬于石离九面前，嗡嗡作响。
显然，这枚铜镜就是那水幕画面的来源。
石离九投去一记眼刀，铜镜剧烈震颤，仿佛受惊般急急倒退，又隐入了密林之中。
她对冯天机投以赞许的眼神，唇角轻扬，“你倒是与旁人不同。”
冯天机平复气息，反手将天机伞重新收入背后的布袋内，咧嘴一笑，“前辈谬赞了，无名主事并未阻拦我，只是让我随心而动罢了。”
石离九暗叹，看来这七大仙门也不全是冷情之辈。
两人正欲腾空而起，忽闻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气声。
石离九回首，只见她先前留意的那名衣衫褴褛的少年，正背着一名少女奋力向上攀爬，即便气喘吁吁、面色苍白，身上大汗淋漓，也始终未抛下背上之人。
她双手环胸，打趣道：“喂，小家伙，你背上可是你的青梅竹马？”
那少年没想到山道上竟另有他人，一时怔住，喘息未平，小声回道：“我不认得她。”
冯天机讶然：“既不相识，又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将她背上山？抛下她，岂不更轻松？”
少年摇摇头，深吸几口气，坚定回道：“她在山脚给了我一张大饼，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答应要带她上山，便定要做到。”
一张饼便换来屡次舍命相护，这份心性实属难得。
石离九对这少年又多了几分欣赏。
她略一沉吟，取出一只丹瓶，倒出一枚丹药，弹指射出，“张嘴！”
少年懵然张嘴，一枚丹药滑入他口中，瞬间便化作药液落下了肚。
不过数息，他身上的伤口尽数愈合，一股温润的气息从他腹部升起，迅速流转至四肢百骸。
冯天机轻“哇”了一声，艳羡道：“前辈，如此珍贵的筑基丹，你便轻易给了这小子？”
石离九却未正面回应，只淡淡道：“走吧，不必管他了。”
服了她的筑基丹，若还未能按时登顶，那便当她喂了狗。
直到两位仙人的身影消失于山道尽头，少年才恍然惊觉，自己竟得天大机缘，可惜连一句谢语都未来得及道出。
就在他胡思乱想间，忽觉腹中一阵绞痛袭来，他强忍不适，轻轻放下背上的少女，转头踉跄奔入密林中。
石离九和冯天机重返广场时，席上之人又少了几名。
寒烟幽怨地看向她，“说好你在此坐镇，怎的转眼就没了踪影。”
石离九飘然落座，淡然道：“斩了几只魔鸦。”
寒烟眉间骤然紧蹙，嗔道：“你又管闲事去了？”
石离九翻了个白眼，“此次大会可有明令禁止，不许仙门之人清理魔鸦？”
寒烟一噎，见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继续念叨道：“人各有命，你若插手，岂非乱了天意？”
石离九幽幽叹了口气，对上她不解的眼神，“我辈修仙，本就是逆天而行，何惧什么天意？倒是那群为祸作乱的魔修，才真正扰乱天意。”
寒烟自知辩不过她，遂闭口不言，只是忧心地将目光投向那空置的王座和右侧尊位上，不知石离九此举，是否会触怒大元王朝和缥缈宗。
这几日连番搏杀，石离九只觉自己体内的灵力运转愈发顺畅，修为也不知不觉在上涨，似有破镜之兆。
半日光阴还未过，已有数名少年少女攀上了山巅。
他们大多怀有飞行和护身法宝，再加之有石离九扫清魔鸦的侵扰，为众人开辟通途，故而上山速度较之前几届快上许多。
登顶的人数也较以往多了大半，刘管事眼神幽怨地看向石离九，敢怒不敢言。
原本登顶的兴奋和喜悦，在余光触及高座之上、神色淡漠的众仙门之人时，瞬间凝固，那群叽叽喳喳的少年少女们迅速噤声，瑟缩地躲进水幕的阴影之下，仅有几名胆子稍大点的，仍不住偷偷打量那群仙门之人。
在这群少年少女心中，修仙者便是这天地间至高存在，挥手之间，山河变色，万象更新，天地万物为之俯首，举手投足尽显仙家气度。
刘管事无暇管他们，眼神紧锁在水幕下方的沙漏上，心中默默倒数。
十……
九……
八……
七……
六……
五……
四……
三……
二……
一……
陆陆续续有几名打扮朴素的少年少女们跃过最后一阶石阶，瘫坐于地，大口喘着粗气。
直至最后一粒砂砾落定，最后一道小小身影终于爬上山巅，他稳稳站定，将背上背负的少女轻轻放下，竟精神抖擞，毫无倦色。
刘管事朝这群少年少女们招手，朗声道：“时辰已到，登顶之人速来此处登记名册。”
原本精疲力尽的少年少女们闻言，强撑起身，雀跃着奔向刘管事身侧登记姓名。
最后一名到达山巅的少年环视一圈高座的仙门之人，目光最终落在石离九身上，他露出一口洁白大牙，无声吐出几个字：“多谢前辈。”
石离九点头回应。
那少年却未扶起被他背上山的少女，而是转身去队伍末端排队，似乎两人素不相识。
少年刚在队伍末尾站定，却被身后一个小胖子猛地一挤，身形晃了晃，险些跌倒。
那小胖子浑身灵光闪烁，显然非富即贵，他只顾埋头往前挤，好似要一鼓作气冲到队伍最前排，口中大声喝道：“滚开，滚开！一群贱民！”
最后登顶的多是寻常人家或贫苦人家的孩子，被他撞到也不敢吭声，只是愤愤地瞪他一眼，随后一瘸一拐退到后排去。
少年被那小胖子撞倒在地，飞快弹跳起身，身形灵活地钻入队伍中，尾随那小胖子往前而去。
就在旁人以为他要跟在小胖子身后插队时，他却一把搂住小胖子的脖颈，即便灵光砸在两人相触之处，也未曾松手，像头蛮牛一般拽着小胖子往后退去，两人一直退至队伍最后。
小胖子高声嚷道：“松手！松手！给本少爷松手！”
少年充耳不闻，手臂紧紧桎梏在小胖子脖颈处。
小胖子开始破口大骂起来：“你个贱民！竟敢对本少爷出手！小心本少爷让舅舅灭你九族！”
少年咧嘴一笑，胳膊骤然锁紧，将小胖子勒得舌头都吐出了嘴，双眼翻白，几近昏厥。
管事本欲上前制止，耳畔却传来石离九的警告声，只好收回眼神，佯作未见。
第一轮登山便筛去了大半数人，最终仅剩百余人伫立山巅。
稍作歇息后，刘管事便开始宣读第二轮择选规则：
“你们这些兔崽子莫要动了！站好！……第二轮择选即将开始。广场两侧的测灵台你们都瞧见了吧？就依当前队列，分作两队，按序登台测试资质。将综合天赋、根骨、属性三类进行评分，仅择甲等、乙等弟子收录，落选之人可去广场边领二十两银子，下山去吧。”
一些神情紧张的少年少女在听闻即使落选也能领到银子时，缓缓松懈下来。
测灵台便是由测灵石垒砌而成，四周矗立两根齐人高的石柱，柱间不时有白光游走，令人发怵。
胆大者排在前列，从容不迫，抬脚踏上测灵台。
一道白光从他足底升起，缓缓扫过全身，直至在头顶消散。
“滴——”
首位测灵的少年头顶上凭空浮现一行黑色小字：
“南域宋哲，十二岁，天赋乙等，根骨乙等，属性为火，综合评分乙等。”
少年闻言，喜形于色，跃下测灵台时，险些失态冲入广场，好在被静候的女修及时拦了下来。
有了第一人打头阵，其余少年少女们便不再有惧意，纷纷一脸兴奋地登上了测灵台。
测灵台白光频闪，每人头顶上的小字浮现又隐去，寒烟早已看得意兴阑珊，唯有石离九仍在津津有味观望。
但很快石离九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她发现一个极其怪异的现象。
她轻轻推了推一旁假寐的寒烟，“寒烟长老，我有一疑惑。”
寒烟揉了揉惺忪睡眼，打了个呵欠，懒懒回道：“何事啊？”
石离九轻声问道：“那些富贵人家的孩童为何皆能通过资质测试？生于优渥环境固然不假，却断无可能人人皆是天纵奇才吧？”
那些身附灵光的少年少女们并不急切，步履从容，一脸镇定地站上了测灵台，对测验结果竟无半分讶然之色。
“你说那个啊……”寒烟半倚长几，幽幽开口，“他们是夺了他人的机缘。换骨，可曾听过？……他们便是受益者。”
石离九初闻“夺了他人的机缘”不明其意，待“换骨”二字入耳时才如醍醐灌顶。
并非人人降生便拥有一副适合修仙的身躯，于是便有人想出了一个邪恶的法子：待孩童长至五岁左右，寻来另外一名同年同月同日生且身怀道骨的童子，以骨易骨，硬生生拼凑出一副资质绝佳的身躯。
她默然垂眸。
这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在滔天权势面前，寻常人家皆微小如尘埃。
若有一日，她也要面对更强横的对手，是否也会如案上鱼肉一般无力反抗？
她深吸口气，复又昂首。
若真有一日，她被逼至绝路，就算玉石俱焚，也绝不会让对手再半分生机。
第二轮择选已接近尾声，仅剩几名少年少女尚还在排队等候，其中就有那名令石离九印象深刻的少年。
只见他松开手，将奄奄一息的小胖子弃于一旁，大步上前，昂然踏上了测灵台。
测灵台白芒扫过他全身，倏然“滴”地一声轻响，一行黑色小字凝现：
“南域赵小杰，十岁，天赋丁等，根骨甲等，属性为雷水，综合评分丙等。”
赵小杰神色凝滞，难以置信地揉了揉双目，目光再次扫过那行黑色小字，霎时脸上血色尽褪，变得煞白。
丙等便意味着他无缘第三轮择选。
他如同傀儡般僵在原地，任由一名女修疾步冲上，将他一把拽下测灵台，以防阻碍下一人检验资质。
石离九暗叹口气，此子心性极佳，可惜天赋平平，若非她方才给他喂了一枚筑基丹，恐怕其根骨连甲等都轮不上。
就在此时，一直静坐一隅的星陨剑派的封河真人，抬手轻扶了扶下坠的帽檐，忽而开口道：“且慢。”
“此子，我要了。”
刘管事一愣，随即迟疑反问道：“封河真人，你是要留下此子？……可他天赋平平，恐怕……”
封河真人冷哼一声，“少废话，莫非还要我再说第二遍？”
随即一股凌厉剑意乍降，瞬间笼罩刘管事周身，压得他心胆惧寒，几欲双膝跪地，他颤颤巍巍地将赵小杰推向已通过测验的众人之中。
封河真人淡淡道：“不用再经第三轮择选，直接让他过来。”
赵小杰挣脱管事的钳制，小跑上前，边走边不时朝石离九的位置张望，眼中犹带着一丝犹豫。
石离九朝他摆手，同时传音至他耳畔，“无妨，能入星陨剑派也是你的造化。”
赵小杰闻言这才安心，疾步奔至封河真人身侧。
封河真人闭目凝神，分出一缕神识拂过赵小杰全身，随即睁眼，轻“嗯”一声，吩咐后排的第六代执剑人将他妥善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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