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阳一中期末考试时间安排为高一高二先考,这段时间高三生可以选择回家或者在学校复习,不过教室作为考场,如果留宿的话只能在宿舍区活动,不能靠近教学区妨碍学生考试。全部学生考完,等成绩出来后学校会召开年级成绩总结大会,对学生本学期表现进行点评。
这两天是高一高二考试时间,秦帆不想闷在宿舍,于是决定回家。
夜晚的风很大,带着潮湿的冷意。
唐珍言因为自己的宝贝孙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于是亲自下厨为秦帆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她穿着破旧的大花棉袄,这件衣服是秦帆爷爷在世时送给唐珍言的礼物,经过岁月的磨损,它已经变得破旧不堪。
可唐珍言还是很喜欢在重要的日子穿这件衣服,尽管上面缝缝补补,颜色褪了许多,变得暗黄,有大大小小的污垢,着实不太好看,秦帆也任由着她,他知道这是唐珍念怀念故人的一种方式。她满是褶皱的双手冻得发红,黝黑的脸庞带着慈爱的笑,就算上了年纪,面目依旧精神,身体依旧硬朗。
唐珍言脸庞有些消瘦,骨头凸出,仓眉剑目,肤色黑中透着红,纵然生活的痕迹让她面目全非,还是不难看出,她年轻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她眼睛眯成一条线,给秦帆夹了一块大大的瘦肉,自己的碗里却舍不得夹一点肉,她永远都把最好的东西留给秦帆,不论过去,现在,还是以后。
米饭上饱满鲜汁的瘦肉,刺痛了秦帆内心最脆弱的角落。唐珍言扒着米饭,嘴角总是带着笑,胃口很好,看得出来她的心情不错。
唐珍言,秦帆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她太多,恐怕一辈子都偿还不了。她本该不用活成这样。她应该有家人陪伴左右,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幸幸福福平平安安地安享晚年,而不是爱人离世,儿子无能,每天为了柴米油盐操碎了心。
在秦帆的记忆里,唐珍言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自己的诞生。爷爷在他出生后的第二天就去世了,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险先丧命,因为这样她很不喜欢秦帆。在小时候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母亲,只因自己的亲生母亲告诉他,他的母亲已经死在他出生那年,她还打算把秦帆送人,唐珍言死活不让才没能成功,后面他的父亲事业连连挫败,背负上庞大沉重的债务,他的父亲把这些所有的不幸怪罪在他儿子的身上。他的诞生不被所有人期待,是唐珍言弥补了他这些年缺失的爱。
秦帆很单纯地认为,唐珍言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他会用自己的一生,付出一整颗心来报答她。可世事难料,楚江毫无预兆地闯进他的生活,打乱他所有计划,蛮不讲理地占领了他的心田,从此他的人生中重要的人变成两个,不论是谁,他都想要一直陪伴和守护在他们身边。
秦帆心不在焉,双眸空洞无神,一直发着呆。
唐珍言吃饱放下碗筷,她简单收拾了一下桌前的残羹碎屑,余光察觉到秦帆的不对劲。他整个人心神不宁,眉头紧锁,仿佛在做什么重大的抉择,斟酌不定。
她轻轻地摇了摇秦帆的肩膀,担忧问道:“帆帆?怎么了?”
“啊?”秦帆回过神来,一瞬间的木然后他的脸色又变得沉重,很短暂,被他一笑而过:“没什么,只不过快考试了,有点紧张。”
唐珍言闻言眉头拧得更深,在一起生活了十七年,她还不了解秦帆吗?这种拙劣的借口她自然不信,她拍了拍秦帆后背,坐在他旁边,声音苍老略微沙哑,郑重且严肃:“帆帆,有什么事跟奶奶说。奶奶说过,有事情不能自己扛着。”
秦帆犹豫不决,垂着眸子不敢直视唐珍言,身旁的手拳头紧握。
“没事的。”唐珍言粗糙的手掌覆在秦帆的大腿上,“不管什么事情,告诉奶奶,有奶奶陪着你。”
唐珍言总有办法让秦帆卸下防备,露出最脆弱的一面,面对唐珍言,他不想隐瞒。
秦帆喉结上下滚动,嗓音微微发哑:“其实没什么。”顿了顿,又道,“奶奶,你觉得……如果……如果两个男生……”
唐珍言耐心倾听,秦帆又停顿了一会,结结巴巴道:“……两个男生在一起……你怎么看……”
唐珍言猛然睁大了双眼,宛如听到什么天大的谬言,她情绪变得激动,音量提升了不少:“呸!呸!阿弥陀佛,你说的这是什么啊!?两个男的怎么可以……帆帆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秦帆悄无声息地把头转到唐珍言看不到角度。
“如果是你的同学干了这种事,你还是离他远一点,这种人不正常的,这是怪物,真是千年难得一听,还有这种事情。”唐珍颇为感慨,拍了拍胸脯:“呼,明天我给你取庙里求一张符,你在学校随身带着,以后……”
秦帆突然站了起来,背对着唐珍言,嗓音哑得更加厉害:“我回房了。”
秦帆走路的背影有些踉跄,唐珍言还处于震惊之中,并没有多加注意,一心想着明天要去找哪家大师给秦帆算算命。
冬天真的好冷好冷,皮肤冷,骨头也冷,心更冷。
*
返校那天,秦帆手紧握着唐珍言给他求来的“辟邪符”,鲜红色的纸被他捏成一团,皱巴巴的。
真讽刺,这种符不知道落到他这种邪物手里会不会奏效。
秦帆终究没有把它丢了。因为唐珍言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随身携带,下次回家她要检查。
唐珍言极其迷信,她信奉神明,相信天上的神能够保佑一切,以前穷苦撂倒的时候她总会求神拜佛,祈求神明可以拯救她于穷苦之间。
这是她和秦帆最大的代沟。他从不信这些,如果真的有神明,也一定不会看到他。他象征着不幸与厄运,别人恨不得避而远之,那些高高在上,拥有掌控人生命运能力的神明,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看着人间世事,看着平凡的人类尝尽人间百味,或许会笑着点评几句,人生寥寥几十年,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浮光一现,一场笑话罢了。
他宁可靠自己也不愿意去相信那种玄乎的东西,可现在他有些动摇了,他出生的时候唐珍言找人给他算命过,他们说他一生终其求而不得,厄运不断,独孤终老,也许他们说得没错。就算这样,秦帆也想试试,他不信命,他的人生是自己的,不会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自甘堕落。
他和楚江的相处和之前没什么差别,可两人心中都藏着事,终究与之前不同了。还好最近是考试日,两人分配的考场不同,秦帆和黄昊、洛小雨基本在一个考场,楚江和章思淼在另外的考场。两人能够见面的时间不多,不然秦帆真的无法在楚江面前长时间洋装无事发生。
他最近有点累了,需要时间和空间来整理一下情绪,然后放开心,真心实意地继续爱着楚江,尽管他们见不得光,那又如何,他生活在黑暗中那么久,早已不惧怕黑暗,而且对他来说,楚江就是他的光。
最后一科考场在一楼,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学生松了一口气,老师有序地收试卷和答题卡,广播里冰冷机械的女声播报着:
【考试结束,请考生停止答卷。】
【监考员按照座位号从小到大依次收取答题卡,清点答题卡的张数,缺考的学生登记在答题卡的封袋上,缺考考生的答题卡由监考老师填相应信息,一并放入封袋,交由政教处。】
【学生需要等待监考员清点答题卡并且确认无误后,方可离开考场。】
监考老师在讲台上清点数目,底下的学生蠢蠢欲动。
刚安静不久的广播再次响起,这次不再是冰冷的机械女声,而是黎汉生浑厚的嗓音,他清了清嗓子,肃然道:
【各位同学请先留在考场,请监考员维持考场秩序。】
瞬间整栋教学楼哀嚎一片,那些偷偷溜走的学生被监考员提着领子抓了回来。
【现在宣布高一高二这学期整体的表现情况。】
秦帆周围的人窃窃私语。
“离谱,高一高二的总结大会关我高三什么事?!”
“我要回家!!”
“这学期高一高二的成绩出得真快,我还以为他们的总结大会会和我们一起进行呢。”
“嘘,老师下来了。”
监考员瞪了一眼交头接耳的几人,他们立马安静了下来,广播也迟迟没有动静。这很奇怪,往年的总结大会都是黎汉生负责主持和播报情况,通常开头先无脑夸一遍,然后再委婉提出批评和建议,每年都是那几套说辞,正常来说黎汉生早已倒背如流。
不一会,黎汉生磕磕绊绊继续道:
【在总结大会开始之前,首先进行一项通……通报批评。】
这下考场的学生彻底炸了。
“我草,这咋回事,咋一上来就通报批评?”
“不应该啊?!正常不应该先夸夸高一高二,再夸夸学校,然后夸夸领导和老师吗!?”
“不知道是哪个牛人做了什么让学校难以忍受的事情,直接当众处决。”
【咳……通报批评,高一一班陈飞夏同学和……咳……】
广播再次戛然而止,这就很耐人寻味,学生们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黎主任这断句绝了!能不能把话说完?!”
“话说陈飞夏是谁啊?”
“这个我知道,是高一那个长得特别帅的学弟,叫……啊对,喻言的同桌。”
“看来他还挺出名。”
“也还行,他在班里没什么存在感,整个人跟患了自闭症一样,要不是他是喻言同桌,估计没人认识他。”
“嘘,别说了,黎口才要开始发言了。”
【咳咳……通报批评,高一一班陈飞夏和……高一一班原某位男……男生发生不正当关系,严重影响校规校纪,败坏学风,再次通报批评,请同学引以为戒。】
黎汉生语序越来越快:【总结大会由校长主持,大家欢迎。】然后逃似的下播了。
校长的声音再次响起,可没有人再去注意,空气有短暂一秒的安静,后瞬间炸开了锅,议论纷纷,就连老师也加入了讨论。
“我草?那个陈飞夏是女的?不是吧?他不是个男的吗??”
“他就是个男的!千真万确!!虽然他长得有点娘里娘气的,但确实是一个男生,他就住在高一男生宿舍。”
“真的假的我去,这么劲爆吗?早恋就算了,这他妈……还搞基??”
“他这是得罪了什么人吧,学校这么大费周章让他当众出柜。有点可怜。”
“可怜个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不干那种事还怕这些??真的,我上次在食堂不小心撞到他,现在想想真恶心。”
“而且原高一一班某位男生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个男的退学了?”
“要是我也退,哪有脸面继续留在学校。”
“……”
考场的学生都三三两两找到自己熟悉的朋友一起聊八卦,现场出奇混乱,监考员也没过多干扰,因为他们在讲台也聊得正欢:
“现在的学生怎么这样?”
“我看那个学生就是不太正常,男的怎么可以跟男的恋爱?”
“要是我儿子我不得抽了他的皮!”
“可怜学生家长了,养出了一个这样的孩子……”
“……”
黄昊和洛小雨在混乱中偷偷溜到秦帆身边。
秦帆浑身僵硬,一动不动,眼圈红得可怕。
黄昊坐在他后面,两腿一交叉,事不关己道:“这都些什么事。没想到这年头还真的有人搞基,我算是开了眼界了,有机会我得去看看那个叫陈飞夏的是什么妖魔鬼怪,能干出这种事来。”
秦帆身体开始颤抖。
洛小雨眼神忧郁地看着秦帆抖动的背影,她狠狠敲了黄昊一脑袋,骂道:“什么年代?大清早亡了!人家跟谁恋爱关你什么事?跟你谈了?!你家住海边?!关你屁事!”
黄昊被骂得一脸懵逼,愤怒地瞪了一眼洛小雨,“你咋了,怎么突然骂我,我做错啥了,我不就是说了实话吗?干嘛……喂学霸!!你跑什么啊?!”
秦帆不顾一切地跑出教室,他觉得自己在那里多待一秒,就多一秒的煎熬。
他不停地跑,一直跑,什么声音都听不见,直到撞上一堵肉墙,那令他魂牵梦绕的香味顷刻间麻痹了他的神经,他被禁锢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是冬天里唯一的暖源。
秦帆听得见对方的心跳。楚江喘着气,胸口不断起伏,他没有说话,只是把秦帆紧紧抱住。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秦帆觉得在对方的怀里度过了短暂的一生。
楚江抬起秦帆的下巴,替他擦拭眼角的泪水,他亲吻一下秦帆的额头,再次把他拥入怀里,安慰孩子般拍打他的后背,低沉着嗓音道:“别怕,我在。”
又过了很久,秦帆猛地推开了楚江,楚江措不及防往后退,还没稳住身体,夏念卿疯狂尖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滚!!!”
她像一个疯子,红着眼抓狂地冲向秦帆,被楚江拦住,她发疯似的挣扎着,怒吼着:“离开我儿子!滚!给我滚!”
秦帆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跑到学校周围的一片空地上,现在学生都呆在教室,这边空无一人。他看着夏念卿的模样,和疯子没什么两样,是他把对方逼成了这副样子,或许楚江比自己幸运一点,他有一个真正爱他护他的母亲,而他什么都没有,他不能……不能连他母亲都伤害……
楚江也被逼急了,冲着夏念卿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够了没有!!”
夏念卿万念俱灰地放弃了挣扎,她呵呵地笑了起来,豆大的泪珠滴落在冰冷僵硬的水泥地上,她嘴巴咕哝着:“你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好。我走。”
楚江和夏念卿同时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秦帆。
秦帆的脸色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冷漠,刚哭过还没来得及擦干的泪珠让他显得有些楚楚可怜,他抬起眼皮,看向楚江,眸中是不留退路地决绝:“我们分手吧。”
楚江瞳孔骤缩,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秦帆。
夏念卿跌坐在地上的身子直了起来,她屈着双膝跪着前行,感激地给秦帆磕了几个响头,秦帆一瞬间从仇人变成她的恩人,她的额头都磕红了,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惹眼。她边磕边道:“谢谢你!我会带楚江走的,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谢谢你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
秦帆面无表情地观看夏念卿卑微的姿态,生不出一分一毫怜悯之心。
楚江也沉默着,他死死地盯着秦帆,仿佛要把他看穿。
“别来找我了。”秦帆说,“你要是继续留在这个学校,我就转学。”
楚江木然看着秦帆离去的背影,全身冰冷的像一具尸体。
秦帆真的下定决心,他无路可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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