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母亲吴娘,也是胥逐鸢的乳娘,妇人在府三十余年,平日低调谨慎是个不起眼的半透明老仆,偏偏每一任主母都爱把她提到身边伺候,异常看重。
吴娘的夫君走的很早,约莫在二十年前人就没了,据说是双夫人做主许她合离,不久后男人行运逢山体乱石滚落丧命,她当时年轻,又得当家主母赏识,周围人觉得于情于理她都定会再寻一位能干体贴的丈夫,一直到今日……
素衣大吃一惊,如一根冷硬的铁棍杵立不动,半辈子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母亲,竟然挺直腰杆为旧主仗义执言,字字珠玑,铿锵有力。
“顺德三年冬日,老爷亲手端来一碗进补的汤药毒死了双夫人,送药人是济安堂的伙计;清和元年,因公主降生,坊间传闻天佑天圣,来人络绎不绝,他去到灵台寺剃度出家,法号净空,民妇所言句句属实,望大人明察!”
京兆尹卢桁一曾在刑部任左侍郎,三年前升任,年二十又七,师从琅山纪氏纪渊,寰玥生母端昭皇后纪淳的义弟,少时他立志做一名行侠仗义踏行四方的剑客,途径都城遭人诬告,大理司丞姜絮主理审判,不知是受当朝独一位从六品上女官正气威严感触,还是臣服本朝律法的公正得当,转而科举,入仕做官。
“胥呈,你可有异议?”
公堂审理,量刑论罪,换做旁人心里多少会打鼓暗怵。
胥呈抖擞起精神,雄赳赳附言:“我和夫人恩爱非常,相濡以沫数年,谈何毒害,老妇状语纯属无稽之谈!”
虞氏闻言,捂脸冷笑道:“恩爱?怎么恩,怎么爱。”
他拧过神,这是一个早有预谋的圈套,摸过茶喝下一口,重拾平静的笑意,喝道:“夫人这说的什么话,莫非失心病犯了,糊涂了?来人呢,快快送夫人回去歇息。”
正堂仍平静如他的笑意一般无人应声,胥呈敛住笑,他一家之主的地位,为人丈夫,身是男儿的尊严顷刻丧失,“你们……是你……还是你……”
楼阙拨开他直指主人的手,狠踹一脚,连滚三圈被门槛拦停。
待他爬起,卢桁一道:“原籍江郡雨巷人士,中举前在当地济慈院做教书先生,发妻是南郡董氏,育有二子皆未满周岁夭折,一年后远赴都城,因榜上有名,娶双家长女得已留任长居都城,具虞氏状书所述,胥……咳咳,胥呈你身体不行,胥府大娘子与三公子是夫人双氏陪嫁入府的养子女,四女是遗腹子,双氏产后落下病根,日渐消瘦,身体孱弱,而你自己仕途不畅,急于升任,遂买通济安堂的伙计谋害双氏,迎娶新妇攀附高门。”
“……”胥呈的陈年老底这么些年能被人翻得详细有序,定然是有备而来,等他对上寰玥的眼睛,明净幽深,仿若冰水寒潭让他透不过气,是从未经历的窒息感,他苦心经营谋算到的一切哪里肯甘心因为一个疯子功亏一篑,极力辩解道:“我既与董氏育有二子,又怎会不行?四娘是我亲女儿,斯人已逝,何必搅扰她在地下不安宁。”
事到如今,寰玥看着她的好爹爹那副装腔作势,不撞南墙心不死的可怜样,忍的人发笑,说:“呵呵,爹爹说的有理,但另一位故人……她的话与你出入很大啊!”
拓拔迟大声唤道:“进来吧!”
蓬头垢面,破布裹身,撩开额前碎发,一道长疤狰狞绽刻在脸上,眼睛瞎了一只,另一只半睁,眯出缝勉强认的清人。
是得见旧人的激动吗?胥呈退步后椅到桌子边,嘴唇上下翕动,呼吸凌乱。
她跪拜案底,仰头道:“民妇董氏,原籍南郡,出嫁江郡雨巷人士胥呈,二子早夭,夫上京赶考得功名富禄,平步青云,妾得信寻夫,我们二人约至望秋亭相见,可谁知黑夜里的来人是流窜土匪不是同床共枕的夫君……得出升天,我连夜逃跑一路打听,直到扣响胥府的门,他给了我一纸休书,北上时乡亲们说人心易变,民妇深知自己没做官夫人的命,但他胥呈赶考的资费是我的嫁妆和多年积蓄,民妇父母早故,无一儿半女,无银钱田产,苦啊!我欲状告到官府……”
胥呈急眼道:“大胆妇人,一派胡言。”
董氏的悲惨是寰玥死前在江郡听完的最后一个故事,她本欲亲自为妇人手书一封送去京兆尹卢桁一府上,可惜没来得及动笔,灾祸上身。
她忿然道:“弃糟糠之妻于乡野,断妇人命途于功成,畜生东西!”
胥呈惊道:“四娘!吾乃你父,大逆不道。”
寰玥故作玩笑,说:“爹爹,董氏没说完呢,我们缓一缓等她说完可好?”
胥呈慌神道:“愚妇空口白牙企图污蔑朝廷命官,讹人钱财……”
董氏猛然狂笑,脸上的疤也跟着裂开,令人触目惊心,喊道:“污蔑,讹人,胥大官人你看看我的脸,是我们一物换一物,你毁了我的脸,我毁了你的根,哈哈哈,哈哈——”。
胥呈勃然大怒,变色道:“大胆愚妇,不知廉耻!”
咔哒——
“上头,有人。”楼阙警觉道。
“去吧。”她说。
寰玥抽出手,推了两下,楼阙嘱咐道:“小心,等我。”
“嗯——”她合眼道。
关于监视胥呈的人是谁,她猜测,一个是胥呈同届的状元张芝,现任西书院掌院,江河两郡学子近十几年尊奉的学首,他关心胥呈无非是在意他的籍贯,同乡学子同年登科,有点子缘分在;二是她的第一任驸马左相白徴的心腹金吾卫,他没理由查探九品……应是奔着京兆尹卢珩一来的,其他什么人没必要吧。
除了寰玥,第一个发现楼阙不见的人便是拓跋氏小公子拓跋玉,二房长孙也就是国师拓跋清的亲孙子,他挪近几步站在寰玥身后,直觉告诉他有危险。
董氏和胥呈的事,卢珩逐一分辨清楚,仗言判别道:“原籍江郡雨巷人士胥呈应等值返还董氏资助钱财,董氏提交了典当行的账簿,所言属实。”
“账簿?”胥呈怒叱道:“我就知道,你个毒妇还藏了一手!”
“呵,哈哈哈,是啊,恶妇,你当年求我下嫁的时候,何等的谦恭温驯,毒妇,哈哈哈……”
她没哭,反而开怀大笑,狼心狗肺的夫君终于承认了他们的关系,董氏脸上是得愿的喜,又是难捱的苦,局外人看不清,只见那道疤不像是疤,像是一朵盛开的花。
寰玥想胥逐鸢要的可能也是这么一朵花。
卢珩一隔空喊道:“带灵台寺僧人,法号净空,进来。”
拓跋氏的家仆疑惑,谁人声音这般大,喊的大声也就算了,还命令他们,但没办法证人压过来就是要送进去的。
“拜见青天大老爷,拜见夫人小姐们,拜见公子少爷们,拜见……”
没问话哪,人瞅见绯红官袍已下破了胆,转着圈磕了一遍响头,适才安静回话。
“顺德三年临冬,你是否私贩毒药给胥呈?”卢珩一问。
“没有啊!大人,我没有。”他摇头道。
“没有?”卢珩一拿出两纸文书,说:“济安堂的少东家签下的供词,说你打着济安堂的名号私自贩卖假药,致使济安堂名声受损被赶出的。”
“大人,青天大老爷喽,我是卖了假药,那时生计所迫,我娘病了,她说我不娶媳妇闭不上眼,去到阴曹地府也不会安心……治病花光了家底,我一个一穷二白没本事的穷光蛋,哪个好人家的姑娘肯嫁我,我就用相似的药性温和的药材替换,放心啊!没毒的,就病人好的慢点……”
“那你卖给胥府的药是怎么回事?”卢珩一问。
和尚明白拿他问话的人,无非两个地方大理寺和刑部,他平日见的大都是青色袍子,今天开眼了,不敢说谎话。
“……胥大人他,是他家的那位夫人,产后亏了身子,胥大人让我往在送药时,多给他捎一副治中风的药,给的方子有一味药材名唤藜芦,药价多出半成,连续送了半个月的药,直到夫人的病情加重,无力回天,我……”
卢桁一问道:“此言是否属实?”
“属实的大人,小的不敢撒谎!”
“胥呈你可认罪?”卢珩一说。
他的神像撕碎的纸,一块一块散落,想拼命去捡去拼,可惜大雨淋头浇的他弯不起腰,迈不开脚,怒号命运的不公。
“……是你,胥逐鸢,为了你的母亲,呃,我呸,没人要的娼妇,我好心娶她,她却铁了心要和我作对,不助我青云直上,反倒堵我的路,还有你,野种!你……”
砰嗙——
是楼阙甩出剑柄敲到了他的头。
“他……”拓跋迟戳了戳。
“没用力,活的。”楼阙边说站到寰玥身侧。
卢桁一起身随意掸了两下袖袍,淡言道:“烦请各位将人送去刑部衙署,七日后此案会做出了结,告辞。”
胥逐鸢终究没听到胥呈的一句歉和愧,寰玥替她报了仇,弄得自己十分的不痛快。
“是谁?”她问说。
楼阙熟悉又记不起名字,描述道:“白色,佩双刀,有弓弩……”
“双刀,弩,是张芝和白徴的人都在,真热闹!”她眼珠翻翘,一阵轻笑道。
楼阙立刻说:“听你的,都放走了。”
“小雪,好厉害!”寰玥展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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