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
姜照和眯着眼睛靠在树边，艳阳高照，流了他一身金色水光。那些璀璨的颜色严丝合缝地与他衣服褶皱相咬合，从肩发源，泻往地影。
可是他的人却偏偏很冷。不折不扣的冷色调。
眼尾狭长往下抿，眼瞳深黑咽进日光。连嘴唇都很冷，被水洗过将要干枯的花色。他肤色原本很白，可是不映光也不透红，一张有些虚弱的雪皮绷在骨上，青蓝的静脉在下蜿蜒。
喉结一滚，像一听蓝色的可乐叩开拉环。
“男神长得还蛮降温的……”泊今听见丁姮微不可闻地感叹。
应该是夸奖吧。因为冷和暖在他身上奇异的找到了一个平衡点，流动着保持微妙的恒久，像绿色，永远存在，瞬息万变的。
他疑惑着微微侧过头，后退一步，抬眉：
找我？
泊今先发制人地问他：“最近才回来吗？好久没看见你了——现在可是出名了啊。”
姜照和点头。她继续说下去：“怎么想起来回来参加社团？十月份是不是你们又有什么集训来着？”
“对。”他抱着很厚一本生物竞赛练习册，“因为裴庚创办的，没有人想参加，裴庚难过，我参加。出名……”他顿了顿：“出名，不知道。”
听他说话就像暑天喝可乐。丁姮想着，声音也这么凉。
她这会儿真迎面碰上了本人，原本可以饱看——他确实好看又耐看。但丁姮这时候反倒进入了“已老实”的鹌鹑阶段，只敢偷偷从垂下的睫毛缝隙里望他。
泊今却偏偏给她递来一个促狭的神色：“这几天不是有很多人看你吗？”她笑着说：“一露面就有这么大风波，足可以见你这张脸是——”
“宝刀不老。”林斐和他是点头之交，拉泊今的手臂也跟着浑开玩笑。
姜照和随着话轻笑：“谢谢。”他彬彬有礼地致谢，微微垂头专注地看她们：“找我？”
就知道绕不过去，这人答话还带回溯的，泊今心道。她才不会把丁姮供出去，随便找个由头问人：“你之前问我的问题，我搜的时候发现有一本书讲得很细，要的话推你怎么样？”
“多谢。”他弯起眼睛的时候看起来很柔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谢礼。我会写很多感悟的——你愿意看的话。”
“好，”泊今把糖摊开在手上让她们选，“这个谢过就可以了，不许再在游戏里给我‘每日赠送友情点’！”
泊今有点强迫症，每周末上线看到源源不断的红色感叹号就晕眩。等姜照和走远，她边翻糖找喜欢的口味，边用手肘轻轻搡一下丁姮：“看完了，什么想法？”
小丁有一点儿魂不守舍，呆呆地问：“他走前干嘛还和我说谢谢？”
姜照和视线落着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丁姮，他颔首和她道谢。
“……应该是谢你夸他，”泊今沉默了两秒，“他听力很好的。”
“男—神—长—得—还—蛮—降—温—的——”丁姮有点崩溃地在心里念了一遍刚才的话，崩溃地听泊今边找薄荷味边恶评：“这种OS说出来肯定会被听见的啊，你是不是动漫看太多了……”她崩溃地把手心挑出来觉得最像它主人的蓝色薄荷糖撕开，崩溃地一口吞下。
“这个牌子就数蓝的最好吃，奇怪，怎么一个也没有……”
姜照和路过操场，和初中的旧同学钟叙碰见，点头算打过招呼。他走到垃圾桶边，把口袋里的糖纸扔掉。吃掉了好多蓝色，他后知后觉地想。
“什么书啊？”泊今超佩服丁姮的自我调理能力，她到晚自修时已经和平时没两样，还带一点不好意思地蹭过来问，“你推荐的那个。”
“一本什么心理学解读……姜照和唯爱进行一些哲学人生……”泊今满意地写完历史最后一道简答题，潇洒落点，反应过来有点不对。她含笑趴过去说话：
“怎么，这次不止想远观了？”
丁姮经常赞叹美人，但她得意洋洋地自诩“爱莲士”，唯爱远观而不亵玩，称自己是一位具有高尚审美情趣的美之使者。泊今常常听见她浮夸作捧心状：“这么好看……我的心都砰砰跳。”认真问她：真心动吗？答曰过两天忘了。
“哎呀，”她罕见地没顺着说下去，只低头道，“那你们俩都觉得好的书，我看看也不赖么……”
“这样，”泊今突发奇思，“由你来推给他怎么样？”
“啊？”丁姮愣愣地看她，圆睁眼睛，没明白过来。
“我不是周末才能拿到手机吗？”泊今越说越觉得太妙，脸颊激动得微微地发烫，“他是走读呀！你刚好每晚都可以上线，那不是马上就能给他发消息吗，就说是我的意思！”
“……我？”丁姮最是伶牙俐齿的，被她一番话轰得只会答个单字。她有点手足无措地仰头看过来：“他会通过好友申请吗？我就是一个……完全没有交集的陌生人。”
我是一个，成绩平平，样貌不出挑，连爱好都不好第一时间说出来的最普通人一个。我从来没被人和灯光注视过，没有人……“看”我。
那些话很滚烫，被丁姮包在唇舌之间。她看着全心为她高兴的于泊今，不敢将它吐出来。她也许不知道自己很羡慕她的，不是时时在嘴上挂着的羡慕法。尖锐的，又钝痛，不知什么时候会发作的青春期龋齿。
是嫉妒、难堪或者自惭形秽吗？不是，她想，其实应该是一种爱吧。
所以她接过她的目光，郑重地点头说：“好。”
“好好好！”好友申请通过的刹那，306寝被难以压抑的呼声盈满。浮灰在大顶灯下悠悠地转，沐后湿润的水汽和女孩们柔软的睡衣把这一刻浸泡，延展得很长。
泊今一拍丁姮肩膀：“姜照和一般不加人的，看来你已经超越百分之九十九的用户！”
“借你的光嘛。”丁姮不好意思地捧着脸，按手心的温度猜想，它现在应当很红，“我该说什么我该说什么？！”
她把泊今写在纸条上的书名、译者和出版社发去，微信顶端浮现出“正在输入中”的字样。
林斐忙得很，一边望风警惕阿姨查寝，一边探头过来点评：“打字很慢的一款男神。”
“不要这样说嘛，”魏亭羽笑得好幸福，柔柔地，“万一是在细心斟酌怎么回复呢。”
“哎呀！”丁姮给她一拳，臊得要钻到被子里去。
“谢谢。”叮当一响。
“可以分享吗？有朋友也想看。”
“当然！”简短的聊天结束在丁姮手机里最可爱的点头表情。
泊今与丁姮是对床。她看见她的被子直到夜晚入睡时还亮着光。“小心，”她忍不住笑起来，用气声提醒着，“等一下阿姨要巡逻！”
丁姮把脑袋探出来，脸被闷得通红：“马上！”她最后看一眼聊天消息最上方，备注“姜照和”前的卡通头像。它安静地躺在那里，不动也不会响，只仿佛在受到注视后向她回望。
丁姮用被子捂住头，屏幕无声熄掉。
“你不带书？”林斐找了部喜欢的小说拎着，“阅览室都是旧古董，有趣的没几本。我们不早点去挑，到时候又只能看老杂志。”
“不必担心，”泊今矜持地收拾东西，往兜里塞张藏书票，“上学期最后一节课，我那本还没看完，索性塞在那堆没人翻的大部头里了，省得带来回累手。”
林斐回想窗边满灰的老书架，给她比一个“厉害”的手势。两人迎着窗户里透来流水一样的日色往里走，那些陆离光晕随着窗纱曳动，拂过座上人和人的面庞像太阳的裙摆。
林斐自落座了，泊今慢悠悠用手指点过起伏的书脊，心里默数——三排第十六本——但在她触碰到那本书的前一刻，有一双熟悉的手径自将它取下。
于泊今心一跳。
觉察到她的动作，那手停顿了一下。日光流动在伏下的青筋和腕骨的突起上，是川行在山。她抬头去看，钟叙的睫毛因为视线相触，一跳，为逆光勾得纤毫毕现。他脸上的神色敛住，一刹那后长水出关那样流泻起来。他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微笑着，但是眉睫眼唇都噙着日照，触摸起来……也许湿润的。
泊今心里一动，想要敛目，却按住视线不偏移。暖光催动钟叙身上清凉的气息，催得风也微微发烫。
钟叙将手腕一翻，把那本书递去：“好巧。”看来我今天的运气好，他隐没半句话，含笑看她。
泊今顺着里头的藏书票伸进指节，书页一分即开——入目的并非她记忆里最后一页。
那张蕉红的卡片微微泛了黄，和她口袋里雪白的一张跨越了数月相逢，模糊的时间呼啸而来，在风化的痕迹上风尘仆仆地打转。
“钟叙？”
“嗯？”
他听见眼前人很轻地叫他名字，或者那是疑惑的喃喃自语吗？因为那呼唤尾音几乎是气声，弥散、飘转，像看不见的水珠浮在空中，轻轻地挠动他指腹。但他第一次她听见这样叫人，仿佛不是微不可闻的呼声，而是一种……斩钉截铁的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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