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叙。”
这一次声音清脆,已经验视过的从容。她弯着眼睛仰面问他:“你喜欢看这个?”
“嗯,喜欢。”钟叙倚靠在窗台上,在反应过来之前就下意识回答她,“上学期多上一节阅览,我巧合看见的。”
“对不住夺人所爱,但它是我之前放在这里的。”泊今笑吟吟地拈着那张书票,将它抵在钟叙的手心,“赔礼,门票。凭它找我,藏书可以由你借……‘优先考虑’。”
那张薄纸带着她身上的温度抵达皮肤的刹那,钟叙忍不住重重一颤。要无意识脱口的轻哼被他咬住,转换为眼睛里一刹那湿漉漉的闪动。他把那张纸片顺着动作放进口袋里,想要问她:
为什么今天也这样高兴?
但他终于没有问。只是在朋友找来揽住他肩膀时,再悄悄看一眼她背影。
“今天怎么这么高兴?”林斐递过来一张纸条。她恪守铃响后不说话原则,只用眼睛发问。
于泊今正扬眉翻阅前边看过的内容,提着笔无意识在白纸上打圈。她撕掉笔记一角在上面涂了又画,花费足够写出四百字作文的时间才慢悠悠地折起来。
林斐等得眼酸,暗自起誓,得把里头名句摘出来好好笑她几回才算回本。翻开大纸条,一面涂黑,只两个大字:
保密。
在泊今涂抹去的长篇大论里,有一段是她日记扉页的旧题。她在十几年人生里秘密观察得出的结论——
第一:怎么变得受欢迎。
——要藏起来,藏起来,别让他们找到。
于泊今花费了很多时间和心力来塑造一个,只见第一面就足够博得人正向情感的角色。安静、温和、喜欢看书和写作、因为有点儿过于腼腆所以总是不怎么说话。她自觉卑劣地倚靠着刻板印象里对于女孩的判断,来使自己在艰难混杂的社会关系里有所傍身。
这是一个寡言的形象。因为人在言语罗网里永远是无隐藏。不是这样,她压在最底的冷漠自我,将像口袋里的刀一样钻破出来碰在地面上叮当地响。自从八岁时因没有在长辈葬礼上流泪而被父亲厉斥以后,于泊今开始了她的扮演。
没有几年她就参加了父亲自己的葬礼。还是一滴眼泪没有流。
她以为这场滑稽戏可以迎来终章了。直到看见妈妈红着眼眶望来的复杂神色,于泊今绝望地发现这将成为她终此一生的课题——因为真正的“父亲”并不在棺材里。
所以不要注视我,不要挑选我。可是她长久地祈祷有人能像随手取下一本书那样,把真正的“我”随意翻开——就像今天这样,就像今天这样。
那本批注着冷静到尖刻的、和自己示人形象完全不同感想的书,现在就躺在她的手下。
泊今抚摸着自己的墨迹,心想今天以后,我会更喜欢它一点。
比运动会更早到来的是月考。那张夜自修里被人翻烂的排名表,又被重新排列组合内容张贴在后方。
“老陈!”泊今听见有人喜气洋洋地招呼,“我这次长进了,考场排到304!兄弟不和你一块儿,先走一步哈!”
“滚蛋!”陈朝林的声音和拍人脑门的响动一起闷闷地传过来。
第一考场在最高顶五楼,往下层层递减,天然的金字塔阶级。泊今和超常发挥的丁姮坐在三楼第一间考场的头尾,两人听着散场铃响,把数学卷塞进包里,并肩往班里走。
“嘘,”魏亭羽正在门口,和班里漂亮得出名的女孩儿叶揽云靠着窗台说话,她指指半掩的后门,用气音道,“在对答案。”
“嗷……”丁姮小声地哀嚎,相当没脾气地自个儿嘟嘟囔囔在外面踱步。已经退让到这个份儿上了,不防一声直冲云霄的叫喊还横撞进几个人的耳朵里:
“我就说最后一个选择题是C,服不服?!”
林斐刚到就听见人得瑟,她矜持地冷笑一声,一把推开后门:“谁在服?年一选的反正不是C,我亲耳听见的。”
她身后小鸡似的,亦步亦趋跟了一群进门的人。泊今在第一个,小声问她:
“你怎么知道的?”
林斐真是一个君子,不爽快到这个份儿了,也还记得压低声音回答她:“路过听到的。裴庚什么人?次次第一也就算了,还是数学竞赛的头号种子……金科玉律也不过如此了。你猜我神色怎么这么难看?”
她指指自己的脸:“不才选的就是这个。”
“欸,欸,”丁姮把声音放得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细微,她跃跃欲试地问,“可以说吗?所以标答到底是第几个啊?”
林斐确认一眼泊今的神色,手上比了一个“二”。
丁姮的脑袋垂下去。泊今的头昂起来。
泊今近来的数学成绩原本就稍有起色,一朝选对难题,连带着后头几场考试都畅快。她进家门时脸上神色还是笑盈盈,拍开客厅开关看光亮大盛,窝在沙发上的妈妈岑恩无意识地抬头看她:“……嗯?”
她最近接了个和小众文创品牌合作的商单,满心要好好做出一番成绩。泊今最开始听到她双目熠熠地发愿,好像一刹那回到某一次夜谈里,她说自己才毕业时候怎样要强怎样要出人头地——泊今无缘面见二十多年以前的光景,但只看她睫毛下蓄着的不是眼泪的透明,也足够遗憾、足够愉悦地料想:那段时候一定很漂亮的。
妈妈真投入进去,浑然昼夜颠倒。灯的一亮一灭里仿佛几十年过去。她披一件长白睡袍睡眼惺忪地躺在黑暗里,像月亮,因为人生的错格,依然盈着某些奢侈的天真。
“哦!”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立刻匆匆起身往主卧去:“快换衣服等一下出门——我说挽凤怎么还没来。”
于挽凤就是泊今的姑姑,约了今天月考结束三人一块儿吃饭去。泊今把书包往桌上一搁乐得看她妈妈急,倚着玄关柜子慢悠悠说:“到时候又被抓住不按时睡觉胡乱吃饭……”
乱叠在柜子里的衣服堆随她的话音“砰”的闷闷倒在地上。
泊今出门,往校服外披一件外套就算了事,岑恩可是很忙碌,太久没有像样的社交叫她模糊了穿衣的尺度:“……这一件是不是太正式了?但是今天这个饭厅好像还蛮好的……”
她立在客厅穿衣镜前比划,不知什么时候到来的于挽凤在小几前慢慢地喝茶:“我订了包房。随便选个好了。”她拎着沙发上的家居服打量:“……这个也行。”
谢天谢地,姑姑今天没和她大谈人生理想。饭桌上于泊今把自己缩成最小,听着姑不可避免地又高谈管理学阔论——虽然她们家只有一个小厂。
“所以啊,”她的声音被激动的情绪催得亢奋,余温还没冷,泊今诡异地感觉到不祥,像晚海上的航船一下子被灯塔强光打着,果然于挽凤的目光像塔灯一样转过来,“每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泊今,你以后每次月考分数第一时间发我看。”
岑恩谨慎地转头看看,想要为她开口辩护。嘴唇才分开,于挽凤立刻钉来一眼——她闭上嘴。
这一次于泊今并没有那么强烈的不适感,也许因为她潜意识里,也想用新成果来覆盖掉此前的旧绩。但直到深夜她放下手机卧在枕上,姑姑一直向周围所有人宣讲的观念依旧无法为什么所覆盖:
人这一生决定在很早的时候,醒悟到自己的处境时往往已经走了错路。所以每一步、每一步都要做到无可辩驳的最好——要排除万难去抓住那些在人生里永恒的东西。
但那是什么?
泊今用被子盖住脑袋,恐怕再说下去就要涉及“人为什么活着”的哲理问题,而它一直到今天也没被哪个大家以普适结论终结。那么她这样一个年轻的人,又凭什么自觉能够把握住它?
而且她并不想做姑姑期望里的接班人。
糟糕的婚姻和怎么也养不活的孩子,它们像厄咒,蛇一样钻进她的骨血里。所以于泊今有时候很害怕直视于挽凤,她的神经深处好像有滚烫的遗传的偏执、顽固,还有被可怕的一塌糊涂的“妻子”职位放逐的疯癫。
她是家里唯一能够立撑门户的人,往上没人照拂、往下子嗣凋零,非把自己抽血刮骨燃着了才不会冷。所以泊今害怕她,又怜惜她——虽然在她这样微末的小辈做来也许很可笑的——即使她知道自己和妈妈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她紧紧攥在手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她们就没有这样做吗?
她们在一起,于是获得温度、存在,甚至是“父亲”甚至是“我”。所以泊今也许永远没法给姑姑一个确凿的答案——就像她在自我诘问下的第一反应永远是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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