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祐三年,腊月初九,东京汴梁。
黄昏时分,灰沉的天空飘起雪,柳家旧书阁的屋顶,像被谁泼了墨,幽暗深沉。
柳如凌不知在何时,已站在那屋檐之上,脚下是残旧苔滑的石瓦,身上只披着一件灰青色的单衫。
没人注意他——在这个家中,他的存在感轻得不及一阵风。
少年站得笔直,背影如一支未曾出鞘的剑,细瘦却倔强。
雪花飘向脸颊,化成水沿着下颌滑落,不知里面是否混了泪。
身后的风轻轻卷起他衣袂,像在挽留,又像是在推送。
他站在檐角,看着自小熟悉的柳宅院墙,墙边梅树被风吹得瑟缩,庭前的水缸面上已结了薄冰,隐约还能听见三两个仆人的低语。
柳如凌整了整衣襟,抚平了袖角褶皱。青衫内是旧日妾母所绣的里衣,纹样已然褪色,针脚却仍紧致细密。他低头看了一眼,指腹轻轻抚过那一针一线,仿佛母亲的温柔仍存。
风突然变得猛烈,薄衫贴紧后背、发丝扬起,眼角刺痛,不知是冷,还是酸楚。
他又想起那个人,那个从未注意过自己的人,想他策马归来,眼神冷峻、沉静、带着边疆风雪的味道……那未曾说出口的倾慕,连同他偷偷夹在律法手抄本中描摹的素纸,大概永远也不会被人知道了。
柳如凌唇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是无奈,也像是解脱。
下一刻,他抬步向前,身影瞬间消失在屋脊之上。
“咚——”
是肉.体与石板交击的沉闷声响。
直到仆人尖叫着冲进内宅,才惊动整座柳府。
众人赶来时,只见他仰躺于青石地面,衣角浸湿,指尖苍白,后脑浸着一汪雪水与鲜血混合的暗红。身旁是一块随他一起跌落的瓦片,上面模糊的裂纹像没人能读懂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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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池撑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悬着的一根一根横木。他呆愣了几秒,闭了闭眼又睁开,看清了那是天花板的木梁。
空气里有股味道,像是熬过头的药渣子混着旧书上的霉味儿。
柳池皱眉,试图动一动,浑身酸软无力,脑子像被人掏出来、在地上摔了几次又塞回去,酸胀难耐,还嗡嗡作响。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自己在网吧楼下一挑五、被人一板儿砖招呼在后脑勺上……
体育系那帮狗崽子真下得去手。
等等,这是哪儿啊?
他后脑生疼,尽量保持头部不动的姿势,转着眼珠子环顾四周。房间不小,窗户是木格子糊纸的那种,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床边还摆着个烛台……
2025年了,就算停电,好像也没有谁家会点蜡烛了吧?!
柳池抬了抬胳膊,身上穿的是……一件灰色麻衫,袖口宽大得离谱,腰间有一根……绳子?
“……这到底什么情况?”
柳池正糊涂着,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一个年约四十的男人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黑药汁,看到柳池就笑了出来,眉毛都快挤进眼睛里:“三郎果真醒了!太好了,这两日奴才心头直打鼓,刚才见您有些要醒的迹象,赶紧去后面叫人熬了汤药……时间赶得正好……”
三郎?
柳池眯起眼看他,哑着嗓子:“你谁啊?”
男人一愣,旋即苦笑着摇头:“果真撞坏了脑子,连我也不记得了……奴才是长顺啊,伺候三郎有八年了。”
“……”柳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说我是……谁?”
“回三郎的话,您是柳府三郎,名唤如凌。前日不慎从书阁顶跌落,昏睡了整整三日……”
信息量不算很大,柳池却懵了,脑子里只剩一句话在回荡——柳府三郎,名唤如凌。
柳、如、凌?
这名字有点耳熟啊……
柳池再次抬起手,凝神看去,细白、修长、指节分明,除了握笔的痕迹,一看就是平时没干过家务、没打过群架的那种……
这不是我的手!柳池出了一身冷汗。
“长……你说你叫长什么?”
“我是您的家奴,叫长顺。”
“长顺,麻烦你拿镜子给我照照……”柳池说得颤颤巍巍,语气里带着惶恐和不确定。
长顺快步走到远处桌边,拿了一面铜镜递过来。
看到这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东西,病榻上的人先是愣了愣,随后像是等待命运审判一样接过去、举到面前。
提着的心落下来,柳池沉沉呼出一口气——是自己的脸——虽然镜中人束着长发、更清瘦了些,但这张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帅脸、还有那眉心淡淡一痣,不会有假。
所以,是在做梦吗?柳池眨了眨他那对漂亮的猫眼,又看回镜子。
男孩敛了表情,镜中人的眼里,透着满满的忧郁和疲惫;而别人对自己的评价素来都是——那双眼睛古灵精怪、好像随时要犯坏。
不是同一双眼睛——这不是我。
……
柳池呆愣着,长顺扶着他起身,一边念叨一边把那苦药汤喂进嘴里。柳池被呛得咳嗽不止,牵动着后脑火辣辣的疼。
如果是梦,也该醒了吧?!
“长顺,我头好疼……而且,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长顺满脸痛惜:“少爷摔得不轻,开始大家都以为……咳咳,不说了,您这是捡回一条命,大夫说能醒都是奇迹……忘记的事情不打紧,您随时问长顺便是。”
柳池抿了抿嘴,默默评估这处处看着都像久远过去的当下。自己虽然历史学得不错,但是对各个朝代的服饰和家居装饰的判断并不擅长。
他看这老家仆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确是在为自己醒来欢喜,也便直截了当:“咱们这是……什么时代?”
“少爷,这是大宋啊!”
“啥?”柳池心口猛地一紧,“南宋还是北宋?”
“啊?”长顺不解。
不对不对,柳池想起来“南宋”和“北宋”是后世史学家提出的术语,在宋代当时并未使用。
他脑子快速转着:“那……如今是谁当朝?”
“回少爷的话,如今是官家当朝。”
柳池愣了愣,脑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知识涌出来——“官家”是宋代特有的皇帝称呼,唐代多用“圣人”,明清多用“皇上”。
可是,这回答相当于一句废话。
“官家何名何姓?”
长顺面露惶恐:“官家就是官家,小的不敢乱说名字。”
柳池无奈,宋代平民的文化水平和信息接触面有限,普通人可能真的连皇帝叫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为了避免不敬或犯忌讳,也是绝对不会在谈话中直呼其姓名的。而像“太宗”、“徽宗”这种庙号,都是在皇帝死后追封,这时候也问不出来。
“那……咱们这是在哪儿?官家住的地方离这儿远不远?”
“少爷,官家住在汴京大内,咱们也住在都城,在城墙外南边隔着几条街,不算远。”
“汴京?东京汴梁?”柳池搔搔下巴,汴京也就是今天的河南开封,是北宋都城,南宋都城设在临安,也就是今天的杭州,以此看来,北宋无疑了!
“如今是哪一年?”
“回少爷,景祐三年。”
“景祐……景祐……”柳池捏着太阳穴!任他再学霸,这每个皇帝下面的年号也是真没专门背过……
“三郎你还是别想太多了,如今的官家宽宏仁厚,天下太平!”
“那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柳池潜意识里那该死的胜负欲逼着他不得到答案不罢休。
长顺想了想:“听说西北打仗,然后粮价就跟着涨了。”
柳池眯了眯眼,西北的话难道是指西夏?1038年李元昊称帝后,宋夏大规模战争就发生过五次,这前前后后跨着好几个皇帝呢……而西夏的前身党项族,从真宗时期就开始闹腾了……
柳池摇头,继续问:“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大事?”
长顺被问得直擦汗,冥思苦想,终于一拍大腿,小声道:“对了,前些日子,听说朝廷有个范大人,直言敢谏,被贬出去了。”
“范大人?”柳池眨了两下眼,“范仲淹?”
长顺表示不知。
亏得柳池从小到大擅长文史,那背书的本领绝对是出类拔萃。
此时此刻,他竟像是考试答卷一般本能地在脑中汇集信息——范仲淹是宋仁宗执政时期的重要改革家,1036年因直言批评朝政被贬出汴京,担任地方官。
“卧槽!宋仁宗!赵祯啊!”柳池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又被胀痛的脑袋瓜子整得“嗷嗷”叫了两声,把长顺吓了一跳。
历史课本的内容又呼呼往外溢——宋仁宗时期算是大宋盛世,民风文雅,文化昌盛,官制渐稳,科举制成熟……
但是,既然此时范仲淹才刚刚被贬,也就是说离他的庆历新政还有好几年。
想到这里,柳池心里竟然有些小小的遗憾。
这脑子真好使……不是说摔坏了吗?
等会儿,柳池忽地张大眼睛,他终于想起来“柳如凌”这个名字了,这不是北宋律法改制时期的关键人物吗?自己写论文的时候还引用过他那句“刑不上大夫,理应改矣”……
如果说,这不是做梦的话,自己这是……穿越了?
不过,如果这身体本尊已经在这个年纪摔下屋檐与世界说了拜拜,那么应该只是和自己知道的那个柳如凌同名罢了。
柳池做了几个深呼吸,不动声色打量房内陈设:房梁的雕花、柜角剥落的木漆、画字的折扇、角落里一方磨得光亮的砚台……那蜡烛,在此时看来,一点也不突兀了……
“我家里……柳府,都有些谁?”柳池压抑内心翻滚,佯作迷惑,继续问。
“呃,老爷、大夫人、二夫人、四夫人……您还有两位哥哥、一个妹妹……”
所以,“三郎”是这么来的啊……柳池心里想着,又问:“三夫人呢?”
长顺神情一顿,有些吞吐:“三夫人便是您的生母,她……她早年病重去世了……”
柳池心跳倏地停顿,这柳如凌的母亲,竟也是……
男孩一边在心里暗骂命运捉弄,一边面露哀伤,垂下眼去。
长顺犹豫着补充:“是您12岁那年……”
许久过后,柳池抬眼:“我在柳家……”
长顺张了张嘴,小心翼翼:“三郎您是妾室所生,三夫人又去得早……”
“所以……不太受待见对吧!?”柳池脑袋瓜子转得快,听长顺这开场,立刻抓住了故事重点。
“不是长顺说嘴,三郎您其实人极好,只是……”长顺忙解释,“只是不太爱说话,也不太爱出门,只喜欢自己看书写字。”
“嗯。”柳池点点头,心中有数。看来,他是穿进一个性格孤僻、郁郁寡欢的古代弱鸡身上了。
而且,显然这人在家里地位不咋地。
“那我平时喜欢翻墙沿、爬房顶?”
“啊?”长顺摇头,“您身子骨弱,从不干那些事情。”
“那我这伤……”
长顺的脸色变了:“是……是失足跌落!”
“你紧张什么?”柳池眯了眯眼,“我既然从不爬房顶,如何从上面失足跌落?”
长顺慌乱摇头又点头:“那日长顺外出,不知前因后果……是大夫人嘱咐我们,不管是谁问起,只说雪夜失足,不慎跌落阁楼……”
“哦?还是个雪夜?”柳池嘴角扯了扯,“有意思……”
打发长顺走后,柳池侧躺在硬邦邦的床榻上,脑子里思绪纷乱。
寡言的庶子,一场不符合常理的意外,欲盖弥彰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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