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日,当事人的心态十分平稳,既没有兴奋,也没有紧张。
说来也是庆幸,在现代世界的时候,柳池就喜欢看书,语文成绩优异,尤其是文言文。所以,白天在偏院的书阁翻典籍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阅读障碍。
平时闲得没事也好拽些古文,跟他那小混混气质极其不符。突然想到上次因为社团活动的事和体育系对骂,自己用文言文把那帮糙老爷们儿骂得云里雾里、哑口无言,柳池的嘴角不禁露出得意的笑。
说起来,这次的“事故”也是拜体育系那帮混账所赐。
他们法学院和体育学院向来不对付,这回的导火索与柳池的舍友邹致有关。邹致身材瘦弱得像个小鸡子,但是牙尖嘴利的。那天他在自习室与两个体育系的男生争位子,对方言辞粗暴,口头冲突逐渐升级到推搡,邹致试图讲理,却反被讥笑“娘炮”。怒急之下回怼几句,谁知词锋太利,对方骂不过,干脆动了手。
柳池回来得晚,一向爱打抱不平的他看到舍友眼角都被打青了,火气直往脑门儿钻。
第二天一大早,柳池在网吧外堵住那两人,三言两语就挑起了架。谁知道这俩人背后还有几个兄弟,柳池再能打也架不住人多势众,最后被那个叫张承的,用板儿砖砸在后脑上——那一刻,世界天旋地转,紧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想到这里,柳池的头好像又开始疼了……
这几天,他已经习惯每晚抱着柳如凌压在暗格底部的《宋刑统》手抄本研究。
虽然纸页有些泛黄,但笔画整饬,边角还有柳如凌写下的小注。
柳池看得仔细,也忍不住在心里用现代法学思维与之对比——宋律和现代刑法一样,都有因果和量刑的基本思路,但宋律更强调身份与等级。比如,杀死平民和杀死官吏的罪名差距巨大,甚至还会牵连家族。刑罚模式也更多样,如‘杖一百配役’、‘流放三千里’……宋朝讲究礼法并行,所以“忤逆不孝”也能入罪……
他想起现代课堂上,教授讲过的“古代中国法律的特色”——刑为治本,德礼辅之。北宋依赖《唐律》修订的《宋刑统》,注重礼法结合;现代则以人权和现代司法原则为准。
面试的前一晚,柳池靠在床边,翻到一页“斗殴”相关条文,看到口角或轻微推搡都要责罚以杖刑,不禁“嘶”了一声。
然后他又看到一段这样的文字——
“凡士大夫阶层涉斗殴,依律以其身负治国之责,宜轻其罚,罚俸一季或贬职一等,以儆效尤,免受杖刑之辱。若平民或兵丁犯此,体格卑微,罪行尤重,依规当施杖罚二十至五十,或依伤情加徒、流之刑,毋得宽贷,以彰法度。”
“靠,把双标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这就是典型的阶级歧视加官官相护……”
又想到自己在现代打群架,若是搁在宋朝,不光得挨板子,搞不好已经被流放到宋辽边界上了。
角落里,是柳如凌写的一段注解——“法不外人情,然情非礼制,终为祸端。”
柳池读了两遍,忍不住嗤笑:“既要以人为本,也要通过规范来维护秩序。你倒是把儒家思想中“情”与“礼”的辩证关系体会得很深刻嘛……”
-
正月二十。
天刚蒙蒙亮,远处寺庙的晨钟发出悠扬肃穆的撞击声。
柳池睁开眼,缓了片刻,翻身下榻,随手将散乱的发丝一把捋起。
长顺也在此时端着温水进屋,看他一边打哈欠一边用帕子胡乱擦脸,忍不住皱眉:“三郎,今日可是紧要的日子,您也收拾利落些,别像平时那般街头混的。”
柳池哼了一声:“我本来就长得利落,用不着刻意收拾。”
嘴上这么说,还是乖乖坐下让长顺替他梳头、戴冠、系上腰带。前一天,这位敬业的老家仆翻箱倒柜,把柳如凌一条青灰色云纹披风找了出来,熨得笔直。柳池内着一件月白长衫,把披风罩在外面,更衬出几分英气。
长顺边为他整理袖口和衣襟边念叨:“进指挥使府后,别太随意,记得要行礼,讲话注意分寸,更别去和其他应试者斗嘴……”
柳池歪着脑袋,冲着铜镜笑了笑,那笑意,自信中还夹杂着几丝戏谑——比起面试,他更像是要去参加一场有趣的游戏。
离开柳府时,街巷已热闹起来,卖早食的小贩在巷口叫卖,蒸笼里热气氤氲。柳池踩着石板路,双手插在袖里,悠哉地走着,像是去赴一场寻常约会。
冬日残雪几乎已经化尽,御街两旁的红灯笼未卸,和槐树枝上的细霜交映,给汴京城染了点节后余韵。偶尔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锣鼓声,似乎是哪个巷子里的庙会没散。
他经过坊口酒楼时,看到几个人正聚在一起小声议论:
“听说今日司空府择婿初试,想必热闹得很。”
“热闹你也进不去,最多在门口张望看看。”
“被选上的,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
柳池嘴角一翘,心说:我也想知道,被选上的,都是些什么人。
不多时,司空府就到了。走近,朱漆门扉高耸,似乎比上次看到更巍峨了几分。除了左右石狮身披的绸缎和彩结,其他的节庆装饰已经被拿掉了。
门前三名甲胄侍卫直挺挺地立着,目不斜视,像从石头里凿出来的。怪不得那些看热闹的都不敢靠近。
柳池递上请帖,自报家门。其中一名侍卫查看后为他推开大门:“公子有请,您是最后一位。”
柳池挑挑眉,拱手:“有劳。”
引他入内的,是一名青衣少年,十七八岁模样,言行周到、眼神谨慎。
柳池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左看右看。青砖石径,檐牙高挑,沿路遍植红梅与苍松,白石栏杆干净得不沾半点尘泥,墙面绘有隐隐墨莲与竹鹤。风一吹,帘幔轻荡,窗影斑驳。
这府,不浮华,却贵气得自然。
穿过一个长廊,少年开口:“公子,前方右转为南苑讲堂,初试便设其中,请随我入列。”
讲堂坐落于一座假山水池之后,青瓦灰墙,屋檐飞翘,有三开大门,中门悬挂着“慎择明辅”四字金匾。
入内,空间宽敞,地面铺着羊脂玉砖,光可鉴人。
堂前主位设有高座一张,紫檀木雕龙案,缀银丝织锦软垫。两侧屏风半展,一侧朦胧可见女子端坐;另一侧隐约有人立姿不动,身影高大沉稳。
七八位应选者聚在西侧,有人衣绣华服、金冠玉带;有人气若幽兰,温文尔雅;有人轻抚鬓角、面带羞怯;有人斜瞥周遭、故作姿态。
再往对面看去,只见东侧设案十余席,每席之间用竹帘轻隔。
柳池的样貌和衣着像个文弱书生,但眉眼间一股拽劲。他走到那群人身后,顺手捞了把椅子,岔开双腿,舒服一坐。
有人投来目光,掩面嗤笑。
柳池没理,心想:你们装你们的,我混我的,反正哥也不是真来相亲的。
忽然,右侧屏风微响,慢慢展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缓步走出。
她着一袭烟紫织金对襟长裙,外罩石青色比甲,步履稳健而从容。乌黑发髻高挽,簪一支鎏金点翠凤钗,既不浮夸,又显几分雍容气度。她肌肤白皙,眼神温润,却带着天生的威仪,一举一动自有主母风范。
柳池从座位里起身,心里暗道:“这气场……赞!”
女人走至堂前,微微颔首,开口道:“本妇李氏,乃司空将军之母。诸位远来劳顿,先在此致谢。”
厅中众人拱手回礼。一个衣着墨绿丝绸交领长袍、腰间挂着一枚精雕玉佩的人开口道:“夫人亲自前来督试,自是我等荣幸。”
她目光一一掠过众人,微笑:“诸位已有所知,吾儿司空景,自幼执兵练武,不通世情,不谙内事,无意娶妻。然我等父母,总归希望其身边有人作伴、有人劝勉。此番招婿,乃数年权衡、斟酌之举。既是婚配之事,亦是择人之举,非但为他,更为这府中上下数百口人。”
下面的人纷纷点头。
她话语顿了顿,面色不变,语气却更亲切了些:“列位既来,便是我司空府的贵客。初试之前,许我先识得各位容貌与名姓,也算为此番因缘添一分真意。”
随后轻扬手袖,道:“还请诸位依序陈述己身,毋须拘礼。”
堂中顿时响起了动静,有人轻咳,有人抖袖,有人面露局促,有人跃跃欲试。
一人先行而出,是儒冠士子模样,他面色清高,朗声道:“学生张子安,字静舒,州学解元。擅诗赋礼义,愿以满腹经纶佐贵府功名,光耀门楣。”
又有一人上前,身着崭新皮甲,肩宽体壮,面容黝黑。
他拱手,声音如洪钟:“末将高成业,年二十五,随父戍边十年,枪法熟练,若得录用,必以性命护卫将军左右!”
柳池看着这彪形大汉,想着司空景大概率也是个虎背熊腰的武人身型,这两人若躺在一个床上……那画面太美,实在不敢想。
之后,一身绛色细绸的漂亮男人挪步上前,皮肤水灵,笑得媚眼横生。他软声细语:“小郎吴青,能琴善舞,若蒙府上收留,愿侍君前,解倦慰怀。”
四下顿时有些人掩嘴暗笑,也有人摇头轻哼。
……
待前面的人都一一做完自我介绍,柳池走到案前,举手拱礼,笑容爽朗。
“小生柳如凌,不通文场八股,亦未历沙场刀兵,倒是略懂律法,可辩是非,胆大心细,嫉恶如仇。若得幸会将军,愿以此生作一柄明刀。”
他话音不疾不徐,尾句还微微挑了下眉。
大堂一静,柳池感受到周围的目光。
李夫人眸光稍动,却未言语,只温和点头。
左侧屏风的微妙角度,可以让后面的人窥见堂内,而堂内大厅的众人却看不到对面半分。
自柳池一进来,屏风后的人嘴边便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笑,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得到了确认。而此时,这个高大男人的笑意,明显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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