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开始下的,细密的雨丝敲在H市老城区的铁皮屋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只虫在暗处爬动。
江州站在巷口的阴影里,指尖夹着的烟已经被打湿了半截,火星在雨雾里明明灭灭,映着他眼底未散的红。
三天了。
自从查出了那张带血的操作票,血迹来自于戴白。
他就把人撒在了H市的各个角落。
感染者对气味的敏感在潮湿的空气里打了折扣,但他总能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痕迹
冷冽的,带着点草木涩味,像被雨水洗过的金属。
是戴白。他确定。
“头儿,前面有家便利店,里面东西挺全,要不要去拿点水?”阿武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面色疲惫的手下,手里还攥着从路边捡来的铁棍。
江州没说话,只是碾灭了烟蒂,抬脚往巷口外走。
雨幕里的街道泛着一层油光,便利店的荧光招牌像块浸在水里的肥皂,晕开模糊的白。
他推开门时,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
那人站在冰柜前,正弯腰拿一瓶矿泉水。
白衬衫的后摆被雨水洇出深色的痕迹,贴在背上,勾勒出窄瘦的肩线和那截他记得清清楚楚的、倔强的脊背。
头发微湿,几缕贴在颈后,露出的皮肤在冷光下泛着淡淡的白。
是戴白。
江州的呼吸瞬间卡住了,血液像被猛地倒进滚油里,轰地一下烧了起来。
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撞在耳膜上,盖过了外面的雨声。
他下意识地往前跨了一步,指尖已经绷紧,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可就在这时,戴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直起身。
他没有回头,只是动作极快地拿着矿泉水转身,视线扫过门口时,与江州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那一眼短得像错觉。戴白的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被警惕和慌乱取代,像受惊的鹿突然撞见猎人。
他手里的矿泉水瓶因为用力而捏出了指印,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做任何停留,转身就朝着便利店后门跑。
“戴白!”
江州吼出声,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
他拔腿就追,皮鞋踩在便利店光滑的地板上,差点因为急刹而打滑。
他一把撞翻了旁边的货架,泡面和零食滚落一地,发出哗啦的声响。
当他冲到后门时,只看到戴白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的雨幕里,白衬衫的衣角被风掀起,像一只仓促飞走的鸟。
潮湿的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气息
是雨水洗过的皂角香,混着那抹他魂牵梦绕的冷冽,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新鲜的草木涩味,像是刚从路边的灌木丛里钻过。
“!”
江州一拳砸在后门的铁皮上,震得手背发麻。
雨丝斜斜地打在他脸上,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浑身烧起来的躁意。
那气息还在鼻尖萦绕,明明那么近,近到仿佛伸手就能抓住,却又像指间的烟,风一吹就散了,只剩下一点虚幻的余温。
他沿着巷子追出去,皮鞋踩在积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巷子里堆着废弃的纸箱和垃圾桶,散发着霉味,戴白的脚印混在雨水里,刚落下就被新的雨丝填满,根本分不清方向。
“分头找!”江州对着跟上来的阿武吼道,声音因为急切而发颤,“他跑不远!”
阿武和手下立刻散开,嘶吼着冲进旁边的岔路。
江州却站在原地,闭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气。
雨水里,那股冷冽的气息已经淡得快要消失了,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痕迹,像一根细得随时会断的线,牵引着他往巷子深处走。
他想起刚才在便利店里看到的那一眼。戴白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雨珠,鼻尖因为冷而泛着淡淡的红,手里攥着的矿泉水瓶上,甚至能看到他之前受伤的指节
那道被铁屑划破的伤口应该还没好,指腹上结着浅浅的痂。
这些细节像针一样扎进脑子里,让他胸腔里的焦灼感越来越盛。
差一点,就差一点。
如果他刚才再快半步,如果戴白没有那么警觉,如果这该死的雨没有模糊了气息……
江州猛地睁开眼,眼底的红更深了。
他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痕迹,继续往巷子深处走。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下颌线往下滴,可他毫不在意。
他知道,戴白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像藏在雨里的月亮,偶尔露出一点轮廓,又很快隐进云层。
巷口的便利店还亮着灯,滚落的零食被雨水泡得发胀。
风铃还在偶尔叮当作响,像是在嘲笑这场仓促的、只差一步的擦肩而过。
而江州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雨巷里,一声比一声急,敲打着湿漉漉的地面,也敲打着他那颗被焦灼和**填满的心。
戴白冲出便利店后门时,肺里像灌了冰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疼。雨丝打在脸上,混着额角渗出的冷汗,让他视线发花,可脚下不敢停
刚才那一眼太可怕了,江州眼里的红像烧起来的火,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吞下去。
先前他在水电站昏迷,苏醒时已经站在了便利店门口。他本想去拿瓶水时,没想到与江州碰面了。
他拐进身后的窄巷,运动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声,这声音在雨夜里被无限放大,像敲在神经上的鼓点。
巷子里堆着废弃的木箱和生锈的铁架,他猫着腰钻过去,衬衫被钉在木箱上的钉子勾出一道裂口,后背传来轻微的刺痛,可他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江州……他怎么会在这里?我又怎么会在这里?”戴白咬着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能想象出江州此刻的样子一定正循着他的气息追过来,脚步声沉重,带着感染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他猛地往左拐,钻进一条更窄的通道。
这里大概是两家店铺之间的夹缝,仅容一人通过,墙壁上爬满了湿滑的青苔,抬手就能摸到对面的砖墙。
戴白屏住呼吸,贴着墙根蹲下,把自己缩成一团。
雨声似乎更响了,混合着远处传来的、隐约的嘶吼
是江州的手下。他们在巷口分了方向,脚步声和骂骂咧咧的声音从通道入口处经过,越来越近。戴白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才没让自己因为恐惧而发抖。
“头儿说就在这附近,仔细闻!”是阿武的声音,就在通道口外,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戴白能感觉到有人在入口处停留,鼻息声粗重,大概是在嗅闻空气中的气味。
他下意识地往青苔里缩了缩,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希望这潮湿的霉味能盖住自己身上的气息。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滑,浸湿了衬衫,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像条冰冷的蛇。
他看到一双沾着泥的靴子停在通道口,鞋尖几乎要探进来。戴白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眼睛死死盯着那双靴子,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可那双靴子顿了顿,又退了回去。
“妈的,雨太大了,味儿都冲没了!”阿武的声音带着烦躁,“往那边找!”
脚步声渐渐远去,嘶吼声也越来越淡。戴白却还维持着蜷缩的姿势,过了好几分钟,才敢慢慢抬起头。
通道入口处空荡荡的,只有雨丝斜斜地飘进来,在地面上砸出细小的水花。
他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后背沿着墙壁滑下去,坐在积水中。冰冷的水浸透了裤腿,可他感觉不到冷,只有心脏还在疯狂跳动,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差一点……又差一点……”他喃喃自语,指尖插进湿透的头发里,用力抓了抓。
只要对方多往前走一步,只要自己身上的气味没被雨水冲淡一丝一毫,现在他已经被抓住了。
他不能停在这里。
戴白深吸一口气,撑着墙壁慢慢站起来。
腿因为蹲得太久而发麻,他踉跄了一下,扶住墙才站稳。
通道深处有微光,大概是通向另一条街道。
他贴着墙根,一步一步往前挪,每一步都走得极轻,像怕惊动了什么。
经过一个堆满杂物的拐角时,他下意识地探头看了一眼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斜对面的屋顶上,站着一个人影。
是江州。
他就那样站在雨里,背对着戴白,大概正望着远处的街道。
他的上衣被雨水淋得透湿,贴在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一股让人胆寒的压迫感。
戴白的呼吸瞬间停住,像被施了定身咒。
他猛地缩回拐角后,心脏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对方似乎没有发现他,几秒后,那个背影转身,消失在屋顶的另一端。
直到再也看不到任何痕迹,戴白才敢再次探身。
屋顶上空空荡荡,只有被雨水冲刷的瓦片泛着水光。
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致,稍微一碰就会断裂。
必须离开这里,必须跑得更远。他想。
可脚下像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带着对下一次“擦肩而过”的恐惧。
江州的眼睛、江州的声音、江州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和暴戾的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正慢慢收紧,而他,就困在网中央,无处可逃。
雨还在下,戴白最后看了一眼屋顶的方向,咬咬牙,转身钻进了通道深处的微光里。
背影踉跄,却带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倔强,消失在雨幕笼罩的黑暗中。戴白是被自己的喘息声惊醒的。
他从那条逼仄的通道里钻出来,像只惊弓之鸟,见巷口就钻,遇拐角就躲。
直到双腿发沉,肺里像塞了团火,才跌跌撞撞冲进这片废弃的拆迁区。
这里安静得可怕。断壁残垣在月光下投出扭曲的影子,风穿过空荡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暗处低泣。
他靠在一堵断墙边滑坐下来,后背抵着冰冷的砖石,终于敢松开紧绷了太久的神经。
“呼……”长长的一口气从胸腔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疲惫,在寂静的空气里散开。
他抬手抹了把脸,手心全是汗和灰,连带着睫毛上沾着的尘土也被抹开,露出底下泛着红血丝的眼睛。
恐惧像潮水般退去,却留下一片湿冷的荒芜。刚才那些画面又涌了上来
便利店门口江州那双燃着火焰的眼睛,通道口阿武那双几乎要探进来的靴子,屋顶上那个让他心脏骤停的背影……每一次“差一点”都像把钝刀,在他神经上反复切割,直到现在,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发颤。
他怕的从来不是被抓住。
在基地里见多了新人类的暴戾,他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江州不一样。
那个人看他的眼神,不是新人类对猎物的贪婪,而是一种更粘稠、更偏执的东西,像一张无形的网,要把他整个人裹进去,连骨头带血都嚼碎了吞下。
那种被死死盯上的感觉,比死亡更让人窒息。
他拉开背包拉链,指尖碰到硬纸板包装的压缩饼干时,才感觉到胃里传来的空洞的饿。
背包是从便利店顺手拿的,里面还有两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和一小袋真空包装的牛肉干。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感受那点微薄的安稳,就被再次拖进逃亡的漩涡。
饼干嚼在嘴里,干得发涩,他却吃得很慢,像在咀嚼这点来之不易的平静。
矿泉水瓶口碰到嘴唇时,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打了个轻颤,也稍微压下了那股蔓延的恐慌。
吃完最后一口饼干,戴白把包装纸仔细叠好塞进背包侧袋。
他抹了把嘴角,扶着断墙慢慢站起来。腿还有点麻,他活动了一下脚踝,目光扫过废墟深处。
那里有一条被杂草掩盖的小路,隐约能看到尽头有片更茂密的树林。
戴白最后看了一眼来时的路,黑暗中仿佛还能看到江州那双猩红的眼睛。
他握紧背包带,转身钻进了那条杂草丛生的小路。
脚步还有点踉跄,月光透过断墙的缝隙落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