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雪地中,一头壮似小山的野猪正在觅食。
春风送暖,可地面仍然积着厚厚的雪,它饿极了,用嘴前的獠牙和前蹄刨开冻土,贪婪地咀嚼着细嫩的草根。
这个冬天好像长得没有尽头,雪积得比往年都要厚实,把整座望月山都掩埋住了。这让它整个冬天几乎没吃上什么东西,只能饿着肚子跟山里另一头野猪打架,虽然不落下风,但还是好几次让那头蠢猪跑了。
刚开始的时候它气得要命,但自从上次恶斗以后,已经好久没遇到蠢猪了。
于是它一边啃着树根,一边得意洋洋:他跟那蠢猪可不一样。
它应日月精华而生,能感天地灵气,几月前循着地下流淌着的一缕灵力而来,到了望月山那东西的踪迹却陡然消失,但它又不甘心这等宝贝落到他人手里,索性在山头住下了,坐等着机缘现世。
可那蠢得要命猪跟没长眼似的,以为它这等大能稀罕望月山这点领地,拼了命跟他死斗,被他一记破山顶掀翻,身上多了好几个血窟窿才仓皇逃了。
老子不跟你这没开智的蠢猪见识,你还真以为老子是吃素的?
开春了也不见来找茬,那蠢猪应该是死了。它得意地想,一边穿过林子,往东边山头慢悠悠走去。
忽然,头顶的树冠“簌簌”一声,它吓了一跳,不等抬头看是什么,霎时一股尖锐的剧痛传来,一把血红短剑被一个女人握着从天而降,深深刺进了它的肩胛处。
“吱哇哇哇哇——”野猪发出尖锐且嘈杂的尖叫,它疼得上蹿下跳,段瓴跨坐在野猪的背上,两手抓着刈楚的剑柄将它刺得更深。
随之而来又是一声刺耳的嘶鸣,剧痛磋磨下,野猪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的两只眼球向外凸出,仿佛马上就就要挣脱眼眶的束缚,眼神中满是疯狂与恐惧;两个鼻孔中急促地喷出白气,它不断高高扬起前蹄,想要把背上的人甩下来,可段瓴腿死死夹住猪腹的双腿,深深没入肩胛的刈楚,如同一张网,死死缠住了野猪,叫他无处可逃。它猛地一旋身,斜着身子往树干撞去。枝头细雪刷刷震落,段瓴提气往树上一蹬,整个人飞出,而后在空中一招鹞子翻身,在另一棵树干上一点,又是借力朝野猪飞来。
一道金光从野猪猩红的双目中迸现,只见它一尺长的两颗獠牙上浮现出金色符文,嘴里不停发出含混不清的“哼哼”声。
“卑鄙的人类!受死吧!”
周遭空气飞速旋转,不停发出刺耳的滋滋声;一道黑色风锥从它双眼之间顿现,须臾间竟然涨至数丈,正飞速朝段瓴面门攻来!
要坏!她根本没发觉这头野猪并非凡物!
风锥马上就要把她戳穿!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扭曲的黑色气刃倏地从山下袭来,顷刻间,山顶林木被摧折过半,那近在咫尺的巨大风锥登时崩裂,一人一猪全然没有防备,双双被掀飞出数十丈。
野猪惊叫一声,重重跌落在地,在不远处砸出一个深坑。
段瓴生生撞断了一人粗的树才堪堪止住去势,她顾不得背后剧痛,两部并做一步向坑里冲去。见她一脸杀气朝它奔来,野猪脸上青筋暴起,犹如盘曲的条条小蛇,四条腿一蹬从坑底飞出,运转周身灵力,眼看要再发动一次破山顶,然而还没能唤出风锥,又是一道气刃从山下飞来。
段瓴猛地一跃,飞快跳进了深坑,勉强躲过了气浪;而野猪就没那么幸运了,它运气扎稳了四肢,虽没被掀飞,可灵力磅礴的气刃一碰到它的皮肉便轰然炸开,在它的胸膛上崩开一个海碗大的口子,登时血流如注。插在猪身上的刈楚被震出,流星一般飞了出去。
恐怕是那宝物现世了!身前身后都在淌血,深坑里还埋伏着个卑鄙人类,真是倒了血霉,野猪虽有不甘,却是没有机会去争上一争了,它趁着坑里那人还没上来,匆匆把自己团成个肉球,飞快从山坡朝山下滚了下去,一头扎进山下的泥潭,再不见踪影。
深坑壁上的泥土不住滚落,段瓴探了探方位,那磅礴气刃竟然是从菡萏小馆那方飞来。
太易?白匪石?
不会是他们。野猪那一击看似凶猛,可那股威压远不如白匪石在西京郊外那一掌,她即使躲不开,性命也不会堪忧。既是试炼,他们必然不会轻易出手。
她心中立马有了决断,飞快爬上地面,伏着身子找回了刈楚。又一波气刃袭来,她全力蹬地往空中一跃,借着猛烈的气浪往望月山的背面飞去。没了林木遮挡,段瓴回头头,这才远远看见气刃的全貌。与其说是刃,那扭曲了空气的灵力更像是滴墨入水,在空中激起的阵阵涟漪,那涟漪荡开一圈,山间便响起树木倒地声一片。
村中门窗紧闭,杳无人声。
那攻击似乎停下了,段瓴马不停蹄地横穿过田野,却见院中一抹人影飞入空中,转瞬又如云烟般消散了。她心下一沉,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步履愈发焦急。
菡萏小馆中一片静谧,夜里积的雪被灵气涟漪融化,露出湿漉漉的土地,后山偶尔几声鸟雀啁啾却让段瓴愈发不安。太易的鱼竿斜斜靠在角落的柿子树下,几根凳子如往常一样散布在院中,一切似乎都与往常一样,可段瓴却拔出了刈楚,警惕地逼近北面的堂屋,只因她闻到了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血腥味愈来愈浓稠,几乎要使她喘不过气,随着靠近,一种奇怪的声音也逐渐清晰——“呜呜…呜呜…”像是风吹过狭管发出的呜咽。
可听清这动静后,段瓴却瞪大了双眼,立即踹开了堂屋的门。当看清声音来源的刹那,她的呼吸一滞,立即猛地往前一扑,赤剑刈楚骤然脱手,剑尖与砖石地面相撞,发出的脆响混杂着她的恸喝,打碎了菡萏小馆的宁静。
“师傅!”
太易倒在血泊中,咽喉被利器洞穿,鲜血如瀑布一样喷涌出,把他身上的衣袍浸得通红。与鲜血一齐流尽的,除了生机,还有他眼眸中的神采,那双往日里包含万千的矍铄双眼,如今凄凄惨惨徒留无尽的悲怆与茫然。段瓴跪在太易身旁,手忙脚乱地解下腰带,想要缠住他的脖颈止血,然而太易却抓住了她的手,动了动嘴唇,可喉咙只能发出“呜呜”的气声,望着那双通红无助的眼,他蒙上死灰的双目泛起薄薄一层水雾。
报应啊!他磕磕绊绊,浮沉一生,终于等来了愿意继承衣钵的人,可还未指点分毫,自己就要消逝于世间。
不甘呐!他这徒儿命运多舛,她背负的血海深仇也好,修界那些人的阴谋算计也好,他这一去,便再也拦不住她,今后谁又能护住她一条性命呢?
于是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从书架最下层抓来一本书,塞进段瓴怀里。然后用最后一丝灵力汇聚于指尖,狠狠插进自己眉间往上一寸处,拔出来后,一滴赤红精血自孔中飞出,不待他指引,直径飞入段瓴的额间,太易睁大了眼,两只手都握住了段瓴抓着腰带的手。
随着精血飞入,段瓴额头命府那堵紧锁着的大门轰然大开,露出里面混沌一片的灵台。
这一切变化,都落在太易的眼里,最后一抹神采飞速从他的双目中掠过。
段瓴对这一切变化浑然不知,眼看着太易的血几乎流尽了,她再也无法坐视不理,甩开太易的手,用腰带把他的脖子缠得死死的,一边怒吼着:“滚出来啊!妈的,师傅都要死了你还不回来!”
“白匪石!”
“白匪石!”
“师兄——”
如同一头困兽,她双手握拳砸在地上,面目是前所未有的狰狞,脖子上的血脉也肉眼可见的跳动,里面的热血似乎要冲破血肉喷涌而出把一切都烧尽。
周遭除了她的喘息,安静得吓人,她终于起身往门外冲去,却被一只枯槁的手抓住了衣角。怀里的书册摔在地上,被风翻开几页。
太易拉着她的衣摆,逐渐灰败眼神中只剩下恳求,无声说了三个字。
段瓴本以为那是仇家的名讳,急忙俯下身把耳朵贴在他的脸前,却连漏风似的声响都听不见了,她只能死死地盯着太易动得愈发艰难的嘴唇,可读到的话语却令她面上一片茫然。
他说:
陪着我。
他又说:
活下去…
那皱纹遍布的嘴角似乎上扬了几分,太易的双眼逐渐失焦,段瓴悲恸的脸后,他还看到了诸多老友,那些男的女的、朝气蓬勃的、垂垂老矣的、意气风发的、怅然若失的脸,一张张从他的眼前飞过,一缕苍白的阳光从窗口倾泻进来,他看到了一双仗剑青年的背影踏着春光,说说笑笑,渐渐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师傅——”两行热泪终于决堤,段瓴抱着逐渐冰冷的尸体,任由一切悲痛流淌,她颤抖着手,替太易阖上了眼。
出殡那天,段瓴见到了好多人。村里的人几乎全来了,老老少少站在篱笆外,里面好多熟面孔,张婶和她儿子,村西头的李婆,刘家的汉子,王家的寡妇,聋子老头,更多的是她没见过的生面孔,他们有人失神远望,不知在想什么;有人蹙着眉头,神色凄凄;有人眼眶含泪,似乎就要冲进来看太易最后一眼。
好多人,可就是不见白匪石。
张铁牛被张婶掐了一把,他搓着大腿向跪在堂屋中的段瓴喊:“段姑娘,俺们都是来送道人上山的。”
“多谢各位。”段瓴起身走出堂屋,向柴门深深鞠了一躬。明媚的春光照在她粗布白衣上,映得一张瘦脸愈发苍白。
得了主人家应允,村民自己打开院门,三三两两走了进来。他们把手里的物什放在饭桌上,一一朝堂屋正中摆着的棺材拜了拜,才走出去,在院子中站着。
很快桌上就被堆满——香蜡纸钱、红薯瘦鸡,甚至还有几块铜板。
聋叟拜过,李婆被孙儿搀扶着站在棺材前。她凝望着太易的灵位,恍惚中似乎看到了第一次见到太易的场景。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她农忙回家却不见锁在家中的幼子,招呼乡邻找遍了周遭村落,最后孩子在一个天边地窨子里面被发现。那孩子浑身浮肿,又白又冰,抱在怀里跟个烂冬瓜似的。
家里汉子被强征了去,几年不见音讯,好事者都传他早死在战场上了。家中剩娘俩相依为命,靠着街坊邻居接济勉强能够过活,儿子就是李婆唯一的指望,她傻愣愣地抱着幼子尸身就要跳进地窨子里,就在这时太易出现了。彼时他的面容远没有近几年苍老,看上去就是个仙风道骨的中年人,身后跟着个一脸冷漠的青年男子。
“妹子且慢!”太易喝止住了意图寻死的李婆,身后那青年男子神色一凛,看上去竟是要拦住太易。
可一个眨眼,太易竟躲过了青年的围困闪身到了李婆身旁,不等李婆有任何动作太易的手已经搭上了幼儿冰冷的脉搏。
只听得他嘴里吐出一串完全听不懂的口诀,李婆感觉手里陡然沉了一些忍不住去看,只见幼子惨白的脸色瞬间充满了血色。她贴近孩子的胸腔,果然在里面听到了微弱的跳动声!
孩子的眼皮抖动几下后竟然醒了过来!并且除了略有浮肿,他与寻常模样竟然没有丝毫差异!
“娘亲……你怎么哭了?”稚嫩的嗓音让李婆回过神来时,她早已泪流满面。
往日种种浮上心头,李婆松开孙儿的手跪在蒲团上深深地一拜,她的孙儿也恭敬地跪拜在一旁的地上。良久,祖孙二人先后起身,分别向段瓴点头致意后才出了灵堂。
接着便是张婶草草拜过,向段瓴凑了过来,她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手里的东西往段瓴手里一塞,匆匆跑了出去,胖而笨拙的身子被门槛一绊,幸好旁人扶了一把才没摔出个大碍。
段瓴张开手一看,手掌上面一颗小的可怜的碎银子躺在其中,上面甚至带着余温。
张铁牛站在门边,见段瓴看着手里的东西,她那双古井不波的双眼中似乎有什么跃动了一瞬,眨眼又消失不见
很快乡邻们祭拜完了,等着段瓴发话。段瓴跪在蒲团上,深深俯身一拜后,起身对乡邻说:“还请诸位,与段某一道将师傅送上山。”
“你要抬棺?”有人问。
段瓴点头。
“女子不能抬—”那人话没说完,就被张铁牛捂住了嘴。
李婆佝偻着身子,骂道:“段姑娘是道人亲传弟子,哪轮得到你个杂/种多嘴?”
“就是就是。”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道人没有后人,理应如此。”常与太易下棋的聋叟点头道。
一群人浩浩汤汤拥着棺材上了山,将棺材缓缓放于段瓴提前挖好的坑中,几个汉子和她一起盖了土。
哀悼半晌,人们又三三两两结伴走了,留段瓴一个人悼念。
看着那方隆起土堆前的墓碑,段瓴冰冷的脸终于有了些许表情,她浅浅地笑了。
那墓碑是村头水井旁挖的,正面是她拿刈楚刻的歪歪扭扭“太易道人之墓”,背面是别人的碑文——光是买棺材就已经掏空了卖野猪肉的钱,她已经没钱再买座新碑了。
至于下葬的位置,邻里都知她是太易徒弟,都以为此地应当是个风水宝地,殊不知她根本没看什么风水,把太易葬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
她抬头,枯寂的枝头挂着几颗黄白的果实,像纸铜钱。她没钱买纸钱烧给师父,今后说不好也没机会再回来看他了,索性让这栾树代她撒些“纸钱”给他,虽说在阴曹地府花不出去,总归算个念想。
比起白匪石,她应当算不上不孝吧。段瓴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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