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寂,月光洒落在太清湖上,随着水波荡漾。
空荡静谧的园子里不断渗出压抑的气息,让春雪只敢发出微弱的低语声,云窈不得不凑近了去听她讲。
“我怕什么身陨其间,我只想让我们娘娘不要再那么苦了。”
王后赵西华,宰执赵氏独女,赵氏文章策论一绝,常为东陆文人所钦慕追捧。在未成相邦,还任司徒之时,他的女儿赵西华便被先太后指定入宫做公主陪读。而那时候的东陆国君公子全,还是王宫中一个最不受宠的王子,常常受人欺辱,不单他血统高贵的兄弟姊妹欺辱他,连侍候在王庭中的宫人奴仆们,也没人瞧得上他,他受尽欺凌侮辱。
那一日,她与英姐随着还只九岁的自家姑娘在花园中闲逛,见到了匍匐跪地的公子全。他畏缩在一群王公贵族面前,衣衫单薄,蓬头垢面,与王子的身份格格不入。起先,娘娘与她们都还以为那是哪来的一个奴隶,被调笑折磨,毫无尊严。
王子公主们叫他学狗叫,他学得绘声绘色;如同狗儿四肢伏地爬来爬去,他竟也面不改色。
如此那般,还是逃不过一顿鞭打,也没吃到他们手里那盘香气四溢、滋味醇厚的鹿脯。只能眼馋地看着他们分食着离去,嘴里都是贬低他的欢声笑语。
也是,他们就是骗他的,他怎么可能吃到鹿脯,他一年到头都没吃过几次肉。
那群人中有一位正是她家姑娘前来伴读的瑶莘公主,作为大公主的她不做弟妹们的表率,反之她带头奚落着公子全与他母妃的出生,取笑他们母子低贱。
赵西华与她们藏在花丛后,默默观望了一切,也从众人口中听出来,那瘦弱可怜的男童,便是当今王上的第四子,公子全。
众王子公主说笑着走远后,赵西华才带着她与英姐从花丛山石后绕出。
本来英姐手上拿的是一只未引燃的暖炉,而她手上端着的是她家姑娘为瑶莘公主亲手做的梨糕。姑娘约莫是看他可怜,将她手中那盘梨糕拿了过去,打算分几块给他。此梨糕吃了也不上火,还恰有润肺止咳之效,那公子全此刻刚好跪坐在那里咳嗽不止。
谁承想,她家姑娘将将俯身,用帕子取了一块在手里,那公子全便猛然跳起,打翻了一盘子梨糕。他倒是聪明,知道这梨糕沾了地上的灰,她们便不会要了。也可能是看出了她家姑娘的好性子,就是他做错了,顶多也是骂几句,不会对他如何。
而她们姑娘,是个责骂他也不会的,只是轻叹口气,将帕子装好的那一块也一并赠与了他,还告诉他没有水,慢慢吃,别噎住了。
赵西华看着他胡乱塞了几块进嘴里,余下的都小心翼翼捡起来,吹去灰尘藏进了衣袖里,是要留着下次吃的模样。
一个王子沦落到这般境地,令她不免叹惜。可她只是个公主伴读,无能为力替他发声反抗,她的父亲也不过是个在朝堂中负责民政事务的,无权干涉王宫内政。
能拯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那之后的日子,赵西华常常能见到他。
王宫巍峨,风华绝代的王子王姬们常常聚拢游乐宴集,玉笛声声传千里,金樽美酒醉年华。他们学堂读书、欢歌乐舞、骑马狩猎,日子丰富多彩。这些,公子全当然都没能参与其中。
赵西华在何时能看见他呢。
伶人做戏之时,他会被人推搡着套上难看的戏服与头套,混在伶人中间逗得王孙贵胄们哈哈大笑;礼乐庆典之时,他会被刻意冷落在宴席末端,受尽冷眼与忽视。
赵西华觉得他可怜,一年三百多天,隔不久便是一位王子王姬的生辰,宫中欢庆热闹。年末了,王宫中却从未替这位四王子操办过生辰,听说他居住在一个不受宠的王妃宫殿里,王妃在那儿单独辟了一个角落给他,但没派人照顾他衣食起居,也不看顾他的死活。赵西华不敢想象,他是如何在这暗无天日的光阴中撑下来的,从年幼丧母至今,年复一年。
见到他了,等四顾无人时,她开始有意地分吃食给他,天气寒凉了,也会着人悄悄送毯子给他。公子全见到宫里地位稍微高点的总管和女官时都是抬不起头的,他被人欺凌怕了,看人的目光都是闪躲的,如同一只胆小惊慌的小野兽。而直到某一天,他再次看到赵西华时,苦瘦的脸上开始绽开僵硬的笑意,迎上她的目光里有几分感激。
赵西华只在王宫中做了三年伴读。瑶莘公主与王城中一位俊美的贵族公子看对了眼,开始商议姻亲不再去学堂时,她便只能打道回府,离开王宫。这三年,她与公子全说的话不多,接触也少,总归不过送过些吃食于他,让他解决口腹之忧。
直到王庭生变,短短三日,东陆国宫便翻天覆地,不日之后,她的父亲竟越级晋升,拔为宰相。赵家阖府上下半喜半忧,唯有赵西华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无半分喜色,只因她听闻,新国君将要选妃立后,而传言说她极有可能被推选入宫。
起初她得知那提拔赵氏的新君正是公子全之时,她就整日整夜都无法安睡。公子全是知恩图报之人,她不过送过些吃食给他,她便让她的父亲做上了丞相,称得上是滴水之恩,涌泉来报。可那已是极大的回馈,她再不希求更多了,更莫说什么人人暗示她的王后之位。东都城中名媛贵女开始纷纷与她交好,递进府中想与她相交出游的帖子越积越多,而她听着流言,看着堆积成小山的名帖,忧思过重,终于是病倒了。
封后的册命还是颁发下来了,任她是在病中,还是得恭敬出迎。
王命不可抗拒,她的身体却自在反抗,赵西华不吃不喝在病榻上躺了一日一夜。
春雪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眼泪就要掉下来,她哽咽道“其实,我们娘娘那时该是有心仪之人了。她与凤楚将军关系好,是因为上一辈的凤家夫人与咱们娘娘的母亲是闺中密友,两家相来往中,我与英姐暗暗猜测过,娘娘当初想要嫁的人是凤楚将军的二哥哥,凤老将军的次子。”
她叹息一声,继续道“只可惜,造化弄人。凤氏一族的男子在后来,也悉数战死沙场了。”
赵西华被选定入宫,一帆风顺坐上后位,先王崩逝,楚太后与太妃们在公子全策谋后,尽数陪葬王陵,她便直登后宫最高位。但她也无心争宠,只在女官帮扶下,尽心尽力掌理着后宫一应大小事务。而后的日子却越过越艰难,妖物盘踞王宫之事,被她慢慢察觉了出来。
春雪说,她知道帝后不和,从新婚第一夜便是了。封后大典那么盛大喜庆的日子,娘娘眉梢却总像覆着一层浓云,情绪不佳,兴许王上也看得出来,只是没有发作。二人在新婚之夜还有些争执,半夜时分,王上是转驾去别宫去睡的。可第二日,他并非降罪或是刁难娘娘什么,相反的,一应殊荣,娘娘都有,后宫的掌权大印,他也送到了娘娘手中。
当时,她与英姐还庆幸,她们家姑娘也不算遇人不淑,日子总还是能过下去的。
谁知,一切祸患,都从妖物肆虐开始愈演愈烈,
原本在她们眼中还算宽和的王上也性情大变,变得残暴、冷酷、弑杀,前堂后宫,任谁见他能不色变。他开始滥用那些惯用巧言令色讨好他的谄媚奸佞,而肆意诛杀忠言刺伤了他的朝堂肱股之臣,前朝变得一片乌烟瘴气。稍有不顺意,侍候在他身侧的宫人便要遭殃一大片,任是小心翼翼,也难免会有疏忽,他的眼里却容不得疏忽。
赵西华接待忠臣良将家属的觐见,有年过花甲的老妇人跪在地上恳求她,规劝王上迷途知返,重整朝纲,收归民心。她记得,那老妇人的丈夫,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她在凤家老夫人的生辰宴上见过,前几日,被公子全以乱党之名杀了。可这老妇人自己,却还有着一颗忧国忧民的心。
再想到肆意妄为的公子全,她只觉得,他们的国,要亡了。
彼时的赵西华,第一次有了自请废后的念头,她恐惧这个男人,这个被冠之以她夫君之名的男人。她们之间没有半分利害关系,更无半分夫妻情分可言,若这是他给出的回报,那她会告诉他,他早已不欠她什么,能放她离开,这就是最大的恩赐。
那是她与他数月不见后第一次,她主动求见他。
赵西华那一日,留了两个选择给自己。她将上请废后的书藏在大袖中,胸腔中对他能改过从善尚且抱了一丝希望。她在长安宫时便将谏辞反复琢磨,演说数遍,若是公子全能听进去她的只言片语,重新规正行止,用心治理东陆,那她愿意为她的国家做出牺牲。
可公子全听完她一番请辞,就像在看一场笑话,末了冷笑一声,让她滚出去。赵西华再也不堪忍受,她不愿身处这个位置,看着她的国家一日一日凋零下去。
她跪呈了废后书,陈述了自己无贤无德,不堪其位,愿自请被废出宫,沦为庶民。
公子全看完,本就不善的脸色变得愈发乌黑阴沉,他将卷轴丢落在她脚边,让身边侍臣将她送逐出殿。他没有应允她的自请书,那日之后,她家姑娘,东陆国后,便被废去一应权力,封锁在了长安宫,长达三年之久。
为了防止她出逃,还让妖怪在她身上下了禁制,简直是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一般痛苦。
春雪控诉着,她家姑娘青春靓丽的年华就这般对着几堵冷硬的宫墙如水流逝,实在让人不甘心。她曾是一个爱极了游乐人间世,不拘于闺阁的洒脱女子,从来向往的都是如凤楚那般可以纵马四处飞驰的生活,奈何被王命捆缚。
“可王后似乎对她这位夫君还是有几分情意的罢。”云窈犹记得,那日她在桃林最后说的,她是愿意与那人做夫妻的。而在春雪看来,她却是惦念着凤家二哥哥。“不是还派了人去请你们王上来赴生辰宴么?”
“不,娘娘不会喜欢他的。”春雪坚持道。“娘娘这么多年困在这里,性子早也磨平了许多,那日想请大王过来,也是娘娘考虑着为了凤将军才服软的。”
春雪蹙眉“娘娘是听说了鹿城之事,忧心大王责罚将军。”她又道“也是想着为三位说说情,将你们放出宫去。”
云窈双瞳剪水,但笑不语。
直到等到她要的答案。
“奴婢不愿娘娘再受折辱,甘愿冒死一试,请东方大人与你们会面。也是诚心希望云姑娘你们能答应娘娘降服大妖,还东陆国一个清净,到时候我们娘娘想要出宫,想必也不再会是难事。”
云窈抚掌,微眯双眼打了个哈欠,懒懒道“你倒是个衷心的,你现在只用告诉我,你们东方大人的全名是什么?我便答应你们,去降这只妖怪。”
赵西华身处后位,忧心家国天下倒也是应该的。但云窈有几分看不透这丫鬟,总觉得她在刻意隐瞒着什么没有说出,只是一直与她套话也是浪费心力,她现在困乏得很,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总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小丫头,掀不起几层浪。
再待下去,说不定天吴先过来把她俩吞吃了。
这么简单一个问题,春雪拧眉想了许久,最终似是非是的含糊道“好像,是叫东方容···我们没有确切见到过他的名姓,我只依稀记得,有一回,在园子中见过他,他身边有一个极妖魅的女子,喊他阿容。”
这下,云窈笃定了,东方容正是他们一直要找的人。
只要再寻机会,与他好好谈一谈,一切便会水落石出,他们便带着他离开东陆。那时候。谁敢阻拦,人挡杀人,妖挡杀妖,当然,真要杀人,还是交由那两位来做更为妥当。
她跟着春雪偷摸着出了太清园,这才知道,原来这太清园就在长安宫背后,左右不过三里地的距离,只是被封为禁地之后便无人敢涉足了。
她回到瑛雪轩时已近卯时,查看了一圈,卦师霖与胡华还未返回。
不知处境如何了,回想那时二人情态,所来之物必定是凶险的,倘若,是天吴呢?云窈迷蒙的睡意瞬间清醒了一半。
她该不该回去找他们?打开了屋门,脚步却悬在了半空中,他们再怎么说都是为了掩护她才去引开敌人的,若是她此刻安然无恙了,却对他俩的处境不闻不问,未免也太过寡情薄意了些。
抬起的手悬停在空中,她心中蓦地一惊。
就要反手格挡过去,却听是熟悉的声音。
“看见你好生生地站在这,可太好了,美人。”
是胡华,他回来了?云窈平静下来,收起取下结灵珠的念头,转身与他对视。
他的样子可算不上好,唇角有血丝渗出,右眼下方青肿了一大块,原本华丽的杏黄深衣上血迹斑斑,被利器勾绞破碎的布条子惨兮兮的粘连在那里,被风一吹就要掉落。
“谁把你打成这样了?”云窈打量过后不禁问道。
胡华扯了扯嘴角,痛的嘶了一声,可怜兮兮地说道“一个伪装成了你的模样的坏女人,其实她是只妖怪。要说不说,这东陆国的妖,做幻境太有一手了。”
“霖和你不是一起的吗?”云窈探头在他身后找了一圈,没瞧见卦师霖。她其实看不出这二妖的妖力强弱,大抵是不相上下的吧。可若是胡华都回来了,霖还没回来,难不成被他碰上更棘手的了?
“和你道别后我就走了啊,我以为你们是一路的呢,他也出去了么?我没遇见他?”胡华蹙眉,道“不过那时候来的妖物好像是两只,他八成是对付另外那只去了。”
“会不会,他碰上的是天吴?”云窈有几分担心。
胡华想了想,安抚道“不会的,我能感知到妖力强弱,他碰上的那只,比对付我那女妖弱多了。”嘴角的血迹未干,他笑时,那血丝渗出来得更多了,染得他唇色殷红。“若是他被打死了,只能说本事太拙劣了,保护美人的重任还是托付给我的好。”
宫檐上一颗细小的石子飞来,正正砸在了胡华受伤的眼角,痛得他低吼一声,捂住了脸。
狸猫从上方跳落下来,在石阶上优哉游哉踱步。
“也不知是谁本事拙劣呢。”
霖抛下冷冷一句,跃身上山石,往他所住的屋子去了。到了门口,方才变成了清贵公子的模样,优雅地开了门进去了,掩门时冲这边龇牙咧嘴的胡华弯了弯唇角,本是一双含情目却盈满了嘲讽意味。
云窈忍住笑意,也进了门,打着哈欠向胡华道别。
“胡公子,好梦。”
言罢,掩上了门。
冷月清辉,凉风吹动胡华的衣角,也翻卷了他脚跟下的落叶。
门又重新打开了来,云窈和善笑着伸出手来,掌心中是一颗粉白圆润的珍珠。
“吃了它,伤口会好得快些,也不会疼得那么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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