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内光线昏沉,只有几缕稀薄的天光从木板缝隙间漏进来,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
角落里,裴执安蜷在单薄的被褥中,那张清隽如玉的面容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颧骨处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垂着眼,长而密的睫毛轻颤着。
虞时安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逆着光,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舱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穿着一身杏粉红绫裙,糖糕似的白皙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双乌溜溜的杏眼里情绪复杂。
他的视线有些涣散,却仍精准地落在她脸上,声音沙哑:“怎么又回来了?”
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
虞时安不答,只是执拗地往前走了一步:“伤药,记得用!”
裴执安的目光从她因生气而格外明亮的眼睛,移到油纸包上,淡淡药香与他周身弥漫的血腥味格格不入。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了一片沉寂的灰败。
“我的事……本与你无关。”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硬一些,“离开这里,裴元。别再……靠近我。”
虞时安心间无奈:他又要推开她。
她眨眨眼,眼圈便微微泛了红,也不说话,就乖巧地盯着他。
裴执安看着她微微发红的眼眶,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几乎要克制不住抬起手,想去抹掉她眼底那点水光。
可最终,他只是更紧地抿住了苍白的唇,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投向舱壁的阴影里,声音低沉而疲惫:“你帮不了我,只会……连累你自己。”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复道:“走吧。”
虞时安眉头一皱。
这下倒有了几分前世气她时的模样,又冷又倔。
一直被推拒,纵是猫儿也会生气的好吧?
她撇撇嘴,狠狠瞪了他一眼:“如你所愿。”
离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底舱里回荡,渐行渐远。
舱内重新陷入死寂。
裴执安僵硬地躺在那里,怀里的油纸包散发着淡淡的药味和一丝甜香味。
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尖轻轻触碰到粗糙的油纸表面,那点微弱的暖意却像火焰般灼烫着他的指尖,一路蔓延至冰冷的心口。
这就够了。
有它就不疼了。
他闭上眼,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将那包药连同碎玉,一起放在了胸前。
*
宴会之后,裴家正式投诚,船便也靠了岸。
码头上人来人往,挑担的、推车的、叫卖的,声音嘈杂,充满生气。
空气中飘着刚出笼的包子香和水果的甜香,还有些饭菜的香气。
虞时安跟着裴家众人下了船,住进了一处收拾得还算干净的小院。
裴文度吩咐下去,对外只说他们是来南边做生意的商人,不许再提裴家名号。
安顿好后,虞时安便拉着锦书说要出去逛逛。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棉布裙,头发挽成两个小揪揪,看起来就像个寻常人家的小姑娘。
街上果然热闹。
两旁店铺林立,卖布的、卖杂货的、卖吃食的,应有尽有。
虞时安一边走一边看,悄悄记下这里特产的价格,心里盘算着若是运到北方能赚多少差价。
走着走着,她被一阵甜香吸引。
原来街角有个老爷爷正在做糖画。
小锅里熬着金黄的糖浆,老爷爷手腕灵活地一转一提,眨眼间就勾勒出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再几笔,又做出了一条活灵活现的鲤鱼。
虞时安看得眼睛发亮,掏出几个铜钱,买了十几支糖画,有可爱的小兔子,威风的大老虎,还有展翅的蝴蝶……
回到住处,她把糖画分给已经有些熟悉了的裴家小辈。
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围着她又蹦又跳。
“元元姐姐最好啦!”
“看我的大老虎!比你的兔子威风!”
“元妹妹有心了。”
虞时安笑着回应,举手投足挑不出一丝错处。
她心里清楚,越往南边走,她所在的这支裴家旁系就越有用,裴家人对她的态度也会越发殷勤。
回到府中,正赶上裴文度的寿宴。
虽是在外流放,但裴家还是置办了几桌酒菜,说是自家人聚一聚。
傍晚时分,小厅里摆开了三张圆桌。
桌上菜肴颇为丰盛。油亮亮的红烧肘子冒着热气,清蒸鲈鱼上撒着翠绿的葱花,金黄酥脆的炸春卷堆成小山。几样时令小炒青翠欲滴,还有当地特色的菌菇炖鸡,汤色奶白,香气扑鼻。
虞时安认出其中几道菜式,竟与京城某些酒楼的味道相似,可见裴家在此地确实有些门路。
众人陆续行礼入座。
让虞时安意外的是,裴执安也来了。
他穿着一件月白直缀,身形依旧单薄,脸色虽然比前几天好些,但还是透着病态的苍白。
此时没有官差跟着,裴文度还是惦记起了这个嫡子,只是他的座位被安排在靠门的位置,离主位很远。
虞时安的座位,恰好在他不远的斜前方。
裴执安缓步走进来时,原本说说笑笑的场面忽然安静下来。刚才还举着糖画追逐打闹的孩子们也缩到大人身边,怯生生地看着这个“不听话”的二哥。
裴执安脸上没什么表情,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将那份病弱掩去了不少。
虞时安趁人不注意,转头对他眨了眨眼,下巴微抬,轻哼了一声。
裴执安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目光与她短暂相触,随即垂下眼帘,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宴席开始,众人纷纷举杯向裴文度祝寿。
几杯酒下肚,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几个裴家子弟互相使了个眼色,开始阴阳怪气地说话。
“二弟前些日子病得不轻,如今能来给父亲祝寿,真是孝心可嘉啊。”一个堂兄假意关心。
“是啊二哥,流放路上不比家里,有些不该惦记的东西,还是趁早忘了吧。”另一个意有所指。
裴执安像是没听见,只安静地吃着眼前的饭菜,动作矜贵从容。
坐在主位的裴文度仍是一副不动如山的神情。
这时,裴瑾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父亲,今日是您寿辰,二弟自然不能缺席。不如请二弟到堂前,为父亲诵祝寿词,以表心意?”
他话说得诚恳,眼底却藏着算计。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裴执安身上。
裴执安缓缓放下筷子,抬眼看向父亲,目光平静。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慢,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来到厅堂中央,他撩起衣摆,端正地跪下。
膝盖触地时,虞时安清楚地看见他额角瞬间冒出细汗,嘴唇也抿得更紧了。
但他背脊挺得笔直,声音清朗平稳,虽未准备,临场便能将一篇文采飞扬的祝寿词娓娓道来。
旁人看去,他的才学仪态无可挑剔,依旧是那个受过最好教育的世家公子。
虞时安看着他跪得笔直的背影,心里莫名踏实了几分。
这就是她记忆中的裴首辅,就算身处逆境,骨子里的风骨也不会丢。
裴文度打量着儿子沉静的脸,紧绷的神色稍稍缓和,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动容。
祝寿词诵毕,裴执安再次叩首,准备起身回座。
就在他强忍疼痛,正要站起的瞬间,候在一旁的裴瑾不小心把脚往前一迈。
裴执安全部的力气都用在维持平衡上,对这突如其来的绊阻毫无防备,整个人猛地往前一栽,“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厅内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