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个时辰,那点丝絮已然变成了大夫用骨针穿线缝合皮肤的丝线。
钱不觉挑了得有三四次,下次再看又勒合了皮肉。他叹了口气,默默吃饭,领桌谈话一字不落入了他耳。
“听说了吗?”招风耳放下手中粗瓷碗,声音压得低,“王家急着招女婿,说不拘出身,只要肯入赘就成!”
粗眉毛当即皱了眉,手里筷子顿在半空:“招女婿?不对啊,前阵子不还说王家姑娘跟李吏目定了婚约吗?”
“嗐,还不是出了岔子!你前些日子不在经南不知道,”招风耳往四周扫了眼,凑近道,“王家姑娘不满这婚事,半个月前跑了,家里人找疯了,没几天李吏目就托人退了婚,连定亲信物都送回来了,那小子想什么咱还能不知道?”
“昨日我在这喝酒,见着那女人浑浑噩噩走在街上。”招风耳继续道,“王家这才急了,今天一早就放话要招亲,估摸着是怕夜长梦多,要是真被人知道姑娘身子不干净,往后怕是更难嫁了!”
粗眉毛啧了一声:“真可惜。”
两人话中女子正是手帕的主人,王有仪,年方十六,是家中独女。
王父是商籍身份,其母柳氏原是城郊私塾先生的女儿,夫妻俩早年丧过一个幼子,此后再无子嗣,王有仪虽是独女,却从不是掌上明珠。
王有仪瞧不上的联姻对象是经南府衙的九品吏目李公子,此人不仅好赌如命,还常宿烟花柳巷,终日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名声早已败坏。
王父却因其陪知府巡查街市,沿途商户都点头哈腰,便认定王有仪若是能嫁过去,王家就不是纯粹的商贾家庭了,日后跟士绅打交道也有底气。
昨日王有仪归家,王父第一句话便是替全城人问她在外多日是否受辱。
王有仪不答,才有今日王家招亲一事。
*
王家正厅里,红木长案前围了五六个求亲的人。
王父端坐在上首太师椅上,手里捏着茶盏,目光扫过众人:“诸位既来应招,便先说说家中境况吧。从左起,你先来。”
最左边的男子连忙躬身:“小人姓张,在西街开了家豆腐坊,爹娘健在,家中有三间瓦房,无负债。”
王父点点头,没多言语,看向下一位穿着青布短打的年轻后生。
后生道:“小人姓赵,是个木匠,手艺还算扎实,每月能赚二两银子,父母离世,家里有姐妹两人。”
“姐姐几岁?妹妹又几岁?”王父问。
“姐姐……”赵木匠道,“姐姐年方二十五,小妹十一。”
往后说的不是伙计就是走街串巷的货郎,言语拘谨,偶尔互相递个眼色,皆是寻常人家的窘迫与期盼。
王父听着,眉头渐渐蹙起,手指在茶盏沿轻轻摩挲,显然对这些家世并不满意。
钱不觉一笑,往前半步:“在下姓何,是个郎中……”
王父稍有喜色,茶都顾不上喝,等着钱不觉自报家门,怎料厅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喊。
王父猛地搁下茶盏,茶汁溅出几滴在衣襟上,怒道:“怎么回事?!”
“老……老爷……”嬷嬷吓得不敢抬头,抖着手指向院子。
钱不觉拔腿出去,众人也跟着涌出去,刚到院中,便齐齐顿住脚步。
麻绳绕过老槐树粗壮的枝桠,王家小姐穿着一身素白的襦裙,身子悬在半空,裙摆还微微晃着,脚下是翻倒的木凳,凳面沾着半片掉落的槐树叶。
众人惊得僵在原地时,钱不觉已勾住丝绦轻轻一解,稳稳将人抱落在青石板上。
他垂着眼没说话,目光扫过她的脖颈,勒痕陷得极深,边缘青灰,结着细碎的血痂,勒痕旁的皮肉已然发硬,自缢伤至少是前日留下的。
也就是说,手帕落在有余茶肆的那晚,她已经自缢而亡了。
周围的抽气声还没歇,钱不觉又掀开她垂落的袖口。
不过一息的功夫,原本苍白的手腕上漫开淡紫色的斑痕,顺着血管纹路往小臂爬,眨眼间,脚踝、腰侧也浮出成片的青黑尸斑,密密麻麻一片。
几个男人见状,连忙捂鼻,王父也惊愕得不敢上前。
后院的柳氏闻讯赶来,不管不顾地扑过去,颤抖着将女儿僵直的身体揽进怀里,脸贴着女儿早已失温的脸颊,滚烫的眼泪砸在尸身衣襟。
“囡囡……醒醒……”
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柳氏哭到气噎,仍不肯放手。
“夫人,”钱不觉道,“小姐尚有一线生机,待我……”
“怎么可能?”张豆腐惊骇道,“她都成,”他嫌晦气,隐晦避开眼,“成这样了,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胡说!”王父怒吼。
柳氏回过神来,看向钱不觉:“你、你能救我女儿?”
“小生必定尽力一试,”钱不觉看向一众外来人员,意有所指道,“只是……还请老爷留意,切勿让人将谣言传了出去。”
王父会意,眼珠一转:“来人,把几位郎君请到西跨院好生安置!我瞧着郎君几个行事还算稳重,便先留在府上。往后几日多帮着打理些事,至于婚配,待我再瞧瞧你们的品行,自有定论。”
听到要被留在府中,几人顿时乱作一团,你看我我看你,满是无措,最后还是被府里的仆役引着去了西跨院。
*
“狴犴大人,”孔羡喝完茶润了嗓,才道,“死者名为赵大尹,家有一子,是个木匠,赵大尹平日不回城里,他家儿子每月十五会去给他送茶叶。”
“昨日不就是十五?”冯回舟问。
孔羡点了点头:“对,但我去翻了城门通行记录,算了算时辰,不够,他定没有走到有余茶肆。”
“赵木匠可知父亲死讯?”戴风和问。
孔羡道:“大人您可是问到点子上了,王家女儿原有婚事,逃婚数日,昨日才回家,原来的婚事是跟一个姓李的府衙吏目,她逃婚几日被退了婚,王老爷今早招赘婿,赵木匠也去了。”
“王家女儿?”戴风和微微蹙眉,“被地板勾下的丝绸,可是混纺绸?”
“我去苏布庄问过,就是混纺绸,”冯回舟说道,“虽不得知手帕出处,但掌柜说今早有人拿着缺了针脚的手帕来辨认,我猜是那个冒牌货。掌柜说他是生面孔,想必不是经南人,从何处来还不知道。”
孔羡恍然大悟:“那手帕是王家小姐的?冒牌货拿人手帕,不会是同行吧?”
“他能在空无一人的茶肆里睡一晚,”冯回舟说,“肯定不是普通人。”
孔羡小指发热,指腹抚上搓了搓,戴风和见他小指似有东西在微动,不等他开口,他手腕一翻,匕首已抵住对方小指,稍一用力便划开小口。
“诶!”孔羡疼得龇牙咧嘴,“大人!疼!”
黑红色的血珠刚刚渗出,隐豸便挣扎着从血里爬了出来。
隐豸。
羊面的把戏。
孔羡没跟羊面共事过,冯回舟却认得:“他是象律堂的人?”
戴风和微微蹙眉:“羊面你认识多少?”
“我只跟方时泽共过事,很有能力,还见过几个丁字,但都不是那贼人,”冯回舟道,“他弟弟虽是丙字但没办过什么案子,不知道他实力如何。”
“没办过什么案子?”戴风和说,“那如何能升上丙字?”
“呃。”冯回舟一顿。
戴风和收回眼神:“象律堂还真得好好整顿一番了。”
*
王家小姐确实死透了。
钱不觉叫王父拦下那几个想入赘的男人不过是因为不想让此事传出去,免得叫戴风和追过来,倒没有想瞒王父的意思,面对王父也是大方摇头。
“没、没救了?”王父唇口抖动,“你你你不是说尽力一试吗?”
钱不觉说:“哦我是脖子疼,老爷您要不先出去?”
王父迟疑一瞬:“有劳了。”
钱不觉靠着门等王父走远,抬脚开溜。
“老爷,”嬷嬷道,“有人找您,说是……说是也想入赘。”
王父揩了揩额上的汗:“不见不见,就说我已属意那位何大夫。”
“王老爷——”孔羡已然进了院。
王父道:“怎么没拦着!”
嬷嬷快步跟上,低声道:“老奴也不知,他他他……哎!”
钱不觉打算暂避风头,哪知刚出后门,一回身,正见冯回舟堵在巷口。
“找你许久了。”冯回舟疾步上前,腰间悬着的葫芦晃了晃。
钱不觉的目光飞快扫过他的身后,半个人影都没有,他眼中最后一丝顾忌褪去,轻巧侧身避开冯回舟的攻势,手肘顺势朝他腰侧撞去。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
钱不觉借着俯身躲避扫腿的动作,指尖捏起隐豸。
待到下一招,冯回舟伸臂去扣他肩头,葫芦恰好晃到两人之间便抓住时机,借着拉扯的力道将手探到葫芦旁,拨开木塞,隐豸便顺着滑了进去。
踩着冯回舟的左膝,钱不觉凌空旋身,还能悄悄把木塞给拧回去。
落地时往后一撤,正好把脖子送进冯回舟手里,钱不觉只得喘着气讨饶:“我错了,别杀我。”
“你是羊面?”冯回舟问道。
钱不觉自然不答。
他手肘微抬,虽细微但冯回舟还是注意到了他这像是要护衣襟下的什么东西的模样,抬手探他胸口。
隔着衣料摸到一块硬物,钱不觉声嘶力竭的惊喊还未叫出口,木牌便被冯回舟从衣襟里拽了出来。
……
“丁字?”冯回舟说。
钱不觉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冯回舟松开手:“既然是自家人也便罢了,在下龙面乙字冯回舟。”
钱不觉揉肩的手一顿,连忙拱手:“晚辈何福至,羊面丁字。”
是祸躲不过。
钱不觉一脸鹌鹑样,问一句答一句。
“你可见到了跳崖人?”冯回舟问。
摇头。
“为何拿走手帕?”又问。
钱不觉说得自然:“我是象律堂的人,知道该干什么。”
戴风和适时开口:“既然知道事有蹊跷,为什么不立即去查?”
“大人,实不相瞒,”钱不觉道,“小辈在夜里视力不行,打算一早去查的,哪知还是没能早过您。”
孔羡一笑,这人还挺会拍马屁。
冯回舟并未被岔开话:“你在王家可找到什么线索?”
“喔,”钱不觉道,“王家小姐已经死了。”
冯回舟微微蹙眉,将水契尺素从葫芦里拿出来。
“大人,”冯回舟将尺素递过去,“这……”
水契尺素上的字全然消失,也就是说,冤魂已经被了结。
戴风和看向钱不觉:“何福至?”
“到!”
“你干的?”
钱不觉笑了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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