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扶风，山间冷泉声哗哗地将其打散，飘落至丛林各处，幽然悠然。
小溪中巨石和溪水的角落处，躬身站着一人，灰棕色的冷帽压住他额前的头发，深邃眉目凝重而又分明，那一抹斜阳金光为他眼眸渡上一层柔光，显得些许温柔。
麦克风在防震架上，对准夹角保持安静，何术戴着笨重的耳机，右耳传来的无损水流声使他安心。
防晒袖套住了整只手臂，那双握住防震架的手骨节分明，还有些苍白，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么热的天，他左手竟戴着三指皮手套，堪堪遮住了后三指。
装满设备的背包就放在岸边石头上，他的专心致志让他压根没注意到背包旁边的手机“嗡嗡”震动了好几下。
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反复好几次，跳动到了石头边缘。直到何术关了麦克风满意起身，取下耳机准备收起东西，转身回头时，终于发现那岌岌可危的手机。
他大步迈过去，弯下腰正要拿起，老天却像是专门捉弄他，手刚触上，手机“咚”的一声落入水中。
几乎是一瞬间，何术猛地捞起来，发现那手机还在震动。他甩甩手机的水珠，看清屏幕备注后，他叹息了一声。
点了接通，滋滋电流声在他耳边乱窜，他皱着眉将手机拿远了些。
“妈。”
“小术啊！”对面是女人关心备至又亲切的声音，和煦温暖，仿佛还是笑着的，“在干什么呢？怎么不接我电话？”
何术歪头，用右肩夹着手机，双手整理背包，说：“在工作。给我打这么多通电话，是有什么急事吗？”
“是这样的，小术你看啊，你都二十五了，也老大不小了。隔壁芳姨呢，说她家那个表亲的女儿，刚满二十四，是个护士，工作稳定——”
“妈，”何术摆正了头，拿起手机，开口打断她，“我不想结婚。”
“你不想什么？不想结婚？”王美静听见什么噩耗似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夹着寒刺，“还是不想和女人结婚？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是老样子？！”
“没有……”何术心中蓦然一猝，仿佛电流窜过，垂在侧边的左手微微颤抖，反复捏拳放下又捏拳，唯独皮套下的小指没有动。
好久好久，他才上岸穿了鞋，往山林外走，声音淡然地说：“我戒了，我早戒了……”
“这就对了啊，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呢？”电话那头传来王美静持续的追问声，比刚刚温柔了一点。
“我事业刚起步，成立个人工作室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分心。”何术语气重了些，“这个理由可以吗？”
关于相亲和结婚这个话题，他和王美静谈论过也推脱过好多次，但王美静每次都会用这样的语气和话术来质问刺痛他，最后总是闹得不愉快又不了了之，然后在下一次某个合适的机会又提起。
“都说先成家后立业，你先把家安下来，家里有个贴心人给你打理，你才能安心工作嘛！”王美静不知疲倦地说着，“再说，你工作室要钱，只要你结婚了，妈可以拿钱给你。”
“我不想要你的钱。”何术语气有点厌恶，意识到什么，又改口，“我不想要那笔钱。”
“这么犟做什么？我们是母子，我还能害你不成？当初你犯下那么大的错，我这个当妈的不也替你擦屁股了？”
何术敛着眉毛，看不清眼色，但从他渐缓的步子就能看出，他心情不怎么好。
他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可终究吐不出一个字。
王美静还在絮絮叨叨：“妈是为了你好，你年纪到了，要赶紧结婚。你也知道，你爸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
话没说完，猝然一阵咔咔声和电流声，然后没了声儿。何术眉头紧蹙，“喂”了几声，拿开手机一看，黑屏了。
开机键也失灵，他晃动好几次，又开机，怎么也没反应。看来是要下课了，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好，他心里如是想。
这个手机是他休学返校后买的，距今已经四五年了，坏过几次修过几次，每次想换总是会被各种各样的事耽搁住，于是到了现在也没换，这么长时间将将就就都用过来了。
何术将这部“老年机”揣进了兜，穿过丛林小路，上了水泥山路。山路半腰的宽坝上，停着一辆银白色的二手别克，车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何术将东西放进后备箱，打开驾驶门，只见副驾驶跪坐着个小孩，五六岁的模样，正趴在中控台看儿童读物。
“无聊吗？”何术揪了下他脸，扯出一个笑，掩藏刚刚和王美静通话的烦恼。
“不无聊。”孩子放下书，将湿巾递给他，声音细小软糯，“哥哥辛苦吗？”
“还好，”何术顿了下，用湿巾擦了额角的汗水，“很好玩。”
何阳撑起身，举起一只手，眼睛亮闪闪：“那下次带上我！”
何术没应，只是笑说：“假期快结束了，你要回幼儿园了。哥哥这两天也启程回去了，到时候再送你回去。”
“还是把我送到楼下？”何阳眼睛暗了下来，深知他口中的“回去”是两个地方，歪着头问，“你又不回家吗？”
何术揉了下他脑袋，说：“哥哥要忙工作。”
何阳有点失落地坐回去，撇嘴应：“好吧。”
在何阳印象里，他哥哥似乎很不喜欢回家，过年也难得回一次，这个家里，家始终只有他和他们的妈妈。不对，有时候还会有个叔叔，他哥哥不知道的叔叔。
别克缓缓离开山路下行，来到宽阔的马路上，从畅通无阻之地行驶至人烟地。
何术找了个手机维修店，将自己的不省人事的手机递给店老板，简单交代道：“掉水里了，开不了机。“
“你这个手机型号有些年头了吧？”店老板接过来翻看了一下，抬了下眉毛，指了指外面的展出柜，“小伙子，你这个老古董修起来可能有点费力，要不然换一个？”
何术不理会他的建议，下巴朝他手中的手机抬了下：“还能修吗？”
眼见被拒绝，店老板悻悻地垂下头，心情肉眼可见地下落，他打开抽屉找东西，说：“我先看看主板和电池受损情况。”
两人简单交代了几句，又还价了一番，才定下个何术可接受的价格。
说定后，他把何阳带出去买了点东西填肚子，直到天都黑了，这部手机才恢复了勉强能用的状态。
回到车上，何术查看了下手机数据，没有再给王美静回个电话。
路灯飞速后行，何阳已经靠着椅背睡着了。
车刚上高速，就有人给他打电话。何术瞭了眼显示屏，名字是赵烁。
赵烁是他大学同学兼室友，毕业两年间断断续续有点联系，但这几年都在忙碌各自的生活，几乎不怎么往来了。
对于这一通突然的电话，何术疑惑了两秒，又瞥了眼熟睡的何阳，然后点击了接通。
虽然不想吵醒何阳，但他还是选择外放车载蓝牙，他不喜欢车上戴耳机。对他而言，这是个很危险的驾驶行为。
刚一接通，对面大大咧咧的声音就传来：“好兄弟，在哪儿发财呢？”
这一嗓子惊到了熟睡的何阳，但小孩子觉多，他哼哼唧唧两声并没有醒，蹙了下额，又继续睡去。
“……”何术看了眼，短促地笑了下，回复他，“真发财就好了。”
赵烁神秘说：“你别说，我最近有个发财项目，咱们相互成就一下？”
“什么意思？”何术语气倏然谨慎，第一反应是他这多年不联系的大兄弟被骗进传/销了。
正想着，赵烁问：“瑄映你知道吧？”
“嗯。”
国内数一数二的龙头传媒企业，多少传媒人挤破头也想进的大厂，各影视传媒大IP的第一合作意向。
说来，才毕业那会儿，何术也去投过简历，三面都过了，甚至连三方协议都签了。本来他的专业条件是完全没问题的，但后来企业做背调的时候，发现他大三休学了两年。
大概这样的企业都苛刻，容不了何术的不完美，于是毁了三方，赔了他两万违约金，最后选择了面试成绩综合第二的人。
也是自那时起，何术有了自己单干的想法。
但现实总比想法险恶，他在生活与理想中挣扎了好几年，自己的事业才慢慢起步。
赵烁说：“我之前和瑄映合作过，留过他们一个音频剪辑师的联系方式，叫万勤瑞。他说他们公司接了个外包，好像是纪录片来着，上头的人挺重视，说要找个专业水平高的，对原片声音进行收集和处理。”
“你不是跳槽改行做摄影了？这种事情为什么会找上你？”何术疑惑，“而且，国内外多少传媒能人都在他们公司，怎么会找外人？”
再一个，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赵烁说是相互成就？
“你先听我说完，他们找我，是为了让我来联系你。万勤瑞说他们新来那个创意总监对你很感兴趣。”赵烁说，“我也只是中间人，至于为什么要找外人甚至指定要你，我也不清楚，可能想挖你？”
“我？”何术心中尽是狐疑和蹊跷，“为什么？”
虽然他的专业能力确实不错，但他自问名气没大到能入瑄映的耳朵，还有那个不知名的新来的创意总监。
而且退一步讲，就算真要挖人，不应该按照正规渠道走吗？既然瑄映的人能了解到自己，那肯定也清楚自己的工作的邮箱，不存在拐弯抹角地找人来联系自己。
“不知道。”赵烁说，“反正，你要是有意向的话，我把老万的联系方式推给你，看什么时候有空组个饭局，大家伙一起聊聊？”
何术抿唇不语，眉头紧锁着，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笔直公路，似乎想要看穿这条路。
从他的沉默里听出他的犹豫，赵烁说：“你放心，这件事不会有差，像这种知名企业，总不会费尽心思来骗你，没那道理。而且，他们公司的项目报酬有多丰厚你也清楚。”
“你不是要成立工作室吗？你要是接下这活儿，不仅有了完整的个人作品，还可以以此为跳板，把名声打出去，这样起步就快了啊，这简直稳赚不赔好吧！”
“反正聊聊看看又不吃亏，你要是真觉得不对劲，或者哪里不满意，只要没签卖身契，跑路不就得了！”
别克在限速下进了隧道，何术眼眶蓦然一酸，皱了下眉，屈服在了隧道壁两边的暖黄光源下。好半天，他才说：“你把他联系方式推给我吧。”
“好嘞！”应完后，赵烁愉快地挂断了。
半分钟后，手机传来叮叮声，何术专注开车，暂时没心思管。直到天将亮，进了服务区休息的片刻时间里，他终于有心思处理那则消息。
微信里，他和赵烁上一次的联系时间还在半年前，对方群发的新年祝福，他礼貌性地回了一条。再下面的消息，就是昨晚发的，一个联系人名片，然后一个微笑表情包。
何术点开名片看了看，名字是空白，头像则是一处西式建筑的空阔展厅，展厅中心还放有一架钢琴，斯坦伯格，布局和构图都漂亮得像网图。
他愣了下，鬼使神差地点开头像，不断放大，直到再也点不动，目光定格在琴键上，恍惚愣神好久，记忆堕入某个间隙碎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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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圆] 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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