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九年,秋。
近来京中流言甚嚣尘上。
茶楼酒肆里都在传,说那位冷面寡言的锦衣卫统领,竟是个流连秦楼楚馆的常客。更有甚者,连我常去的那家小倌馆子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听说昨日又去了醉仙阁?”同僚挤眉弄眼地撞我肩膀,“那儿的清倌人……”
我一口茶呛在喉间。
还没等解释,就听见殿外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玄色衣摆掠过门槛,他站在廊下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陛下宣你。”小太监战战兢兢地传话,“就现在。”
推开御书房的门时,我看见他指尖正敲着一叠密报,最上头那页墨迹未干:
“戌时两刻,醉仙阁雅座”
他不知道哪里知道我的作息,但是现在这样子,还是想狡辩,不对,解释一下比较好。
“我发誓,我真的没有。”
我跪在软榻上,背挺得笔直。他站在我面前,一身玄色龙纹常服,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我真的没有去青楼,”我赶紧竖起手指作证,认真的道:“也没有去找小倌。”
他屏息凝神,缓缓望向我:“你举的是两根手指。”
啊?我低头一看,还真是。又默默伸出无名指:“现在三根了。”
他定定望了我许久,眼底翻涌的情绪终于缓缓平息。
“既然如此,爱卿衷心可见,那就……”
我心里一喜,刚想退下。
“那就留下来陪朕。”他轻飘飘补完后半句。
“……啊?”
见我愣住,他施施然地拢了拢袖子:“朕近日睡不安稳,所以要人陪。”
“你可以找别人……”
“不行,就要你。”
我认真的道:“陛下,这恐怕不合体统。”
“朕就是体统。怎么,你不愿意?”他忽然俯身,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
那晚他确实睡得安稳,而我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声,盯着帐顶的蟠龙纹样直到凌晨。
景和九年,冬。
那年庙会,他非要拉着我去求签。
寺庙的香火很盛,青烟袅袅,遮住了菩萨低垂的眉眼。
他站在我身旁,看我握着签筒摇晃,一支竹签“啪”地掉在地上。
“写的什么心愿?”他凑过来问。
“希望你……”我顿了顿,“……平安顺遂。”
“只是这样,还有呢?”
“……再问下去,就不灵了。”
我捡起地上的竹签,翻开一看,心中一愣。
他问,是什么签?
签筒摇出支大凶签,我迅速掩去签文:“这支签说,你会长命百岁。”
他挑眉:“上上签?”
“嗯,大吉。”我将竹签攥得死紧,“这支签说你要长命百岁,要功成名就,要子孙满堂,要永远前程似锦福泽煦长,朝朝暮暮岁岁平安,顺遂无忧年年欢喜。”
香灰落在手背上,烫出一道红痕。
他忽然笑了:“那记得问问佛祖,是谁让我学会不敢深爱的。”
我一怔。
“该你了。”慌乱把笔递给他,我问,“写的什么?”
“秘密。”他眨眨眼,突然俯身凑到我耳边,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下次再告诉你。”
可后来,再也没有下次了。
景和十年冬,薨。
雪就落满了皇陵。
白幡蔽日,举国同哀。
他走的那日,天色寻常。
没有狂风骤雨,没有日月无光,仿佛只是某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他也只是难得赖了回床。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躺在我腿上,还在说些不着调的话。阳光照在他脸上,连睫毛和头发都在发亮。
“怎么了。”他闭着眼睛笑,“是不是想我想得走神了?”
我习惯性回嘴:“陛下要是闲得慌,不如去批奏折。”
可这次他没接话。
他闭着眼睛,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淡的阴影,眼下泛着不自然的青紫,连发丝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后来,他下葬了。
那支被我藏起来的大凶签上,其实只有八个字——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而我在整理他遗物时,发现一张被火燎了边的纸条,上面是他熟悉的字迹:
“愿她得偿所愿。哪怕……不是我。”
我的愿望,从来都只是——
希望你活着。
后来整理他书房时,发现本没见过的册子。翻开看到:
“我的爱人啊,是个傻瓜。”
“虽然有点笨笨的,但长得美,说话温和又动听。”
“有点迟钝,直觉却很敏锐。”
“还很会讲故事。”
“就是太笨,到现在都没发现……”
“……我偷偷喜欢她好多年了。”
字迹到这里晕开了,像是被什么打湿过。
册子最后一页粘着朵干枯的花,是去年我随手别在他衣襟上的。
“其实我知道那支签是大凶。”
“她总以为能骗过我。”
“就像她永远不会知道……”
“……我喜欢她这件事。”
下葬那日,我把他最爱的松子糖撒进墓穴。
还有那块他送我的玉佩。
温润的玉面被指尖摩挲得发亮,此刻也随着糖粒一同落进泥土里。
甜腻的香气混着泥土的味道,飘散在风里。
他到最后都没能亲口告诉我,他写的心愿是什么。
而我也永远不会让他知道,那支大凶签的背面,我还偷偷补了一行小字:
“若不能同生,愿共赴黄泉。”
新帝问我要什么赏赐,我只要了景和十年的那场雪。如今皇陵的雪化了又积,唯有碑前那块青石,永远留着两个并排的凹痕。
新朝的又一个雪夜。
浮生半日闲,我去往以前常常去的暖阁。
往往这种时候,他会来教我下棋,或者拿一些奏折找我一起看。
闲暇时,他执黑子,我执白,在春日的暖阁里对坐。
“这叫‘小飞’。”他指尖点在我刚落下的白子上,温热的呼吸扫过耳际,“该这么走……”
手腕突然被握住,棋子“嗒”地落在意想不到的位置。我抬头瞪他,却撞进一泓含笑的眼眸,比棋盘上的白玉更亮。
他总爱在我沉思时捣乱。
“爱卿,”修长的手指突然在我面前晃悠,“你钱掉了。”
待我慌乱去寻,却听见他得逞的笑:“骗你的。”
如今棋枰仍在暖阁,对着空棋盘,总错觉有温凉手指突然点我额间。
我缓缓将一枚枚黑白玉子排成“归”字。
他最后落下的那枚白玉棋子,至今温热。
窗外雪落无声,唯余棋子“啪嗒”一响。
是我下意识替他落了子。
恍惚又是那个春日,他笑着往我茶里悄悄添梅子酒的声音。而今棋局犹在,落子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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