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是个孤儿。
不是流落民间的皇亲贵胄,不是被调包的将门遗珠,没有话本子里那些曲折离奇的身世,也没有贵人从天而降的救赎。
——只是单纯地被抛弃了。
或许这就是命,半点不由人。
最早的记忆是贫民窟窑的土墙,渗着阴冷的潮气。
管事的婆子心情不好时,藤条便往身上抽,破皮流血了也不给饭吃。夜里蜷在草堆上,能听见老鼠窸窸窣窣地爬过脚边。
四岁那年,我咬断了捆手的麻绳,从狗洞里钻出去,头也不回地扎进暴雨里。
后来流落到镖局打杂,偷看武师们晨练。被发现时,总教头拎着棍子要打断我的腿,却在我徒手接住三招后,眯着眼问:“小子,想学真本事?”
十岁入宫选拔,考官看着我的履历皱眉:“贫民窟出来的?”
我沉默着点头。
他们给了我最偏远的宫门值守。
那年东宫的梅花开得正好,我站在树下发呆,远处传来孩童嬉闹声,忽然听见身后“哒哒”的脚步声。有个锦衣小童踩着满地落花奔来,他扑到我怀里,仰起星子般的眼眸:
“喂!你看见我的木剑了吗?”
他仰头时,发间沾着的梅花瓣扑簌簌落进我掌心。
再后来……
再后来,松子糖的甜味混着陵寝的土腥气,成了我余生再不敢碰的味道。
现在想想,我记得他还说要给我金银珠宝,给我江南的宅院,给我北疆的良驹,给我世间最好的茶叶……那时候我还笑他,说陛下莫不是要把国库都搬空了。
最后……
总管捧着圣旨来找我,说先帝留了话。我展开一看,上面写着:“金银珠宝分你一半,江南宅院归你,北疆良驹送你,茶叶、松子糖……都给你。”
总管擦了擦眼角:“陛下还说……剩下的半壁江山……要您替他看着……”
我攥着圣旨站在殿前,忽然想起那年他枕在我膝上,笑着说:“我的就是你的,分什么彼此。”
……
新朝元年,春。
我至今仍记得他指尖的温度。
批奏折时沾了墨,会故意往我脸上抹;装睡时睫毛轻颤,却不知我早看见他偷瞄的余光;最可恨是冬日里,总把冰凉的手往我后颈塞,得逞后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昨日收拾旧物,在箱底翻出个褪色的香囊。歪歪扭扭的针脚,绣着歪歪扭扭的梅花,是那年他染了风寒,我守了三夜后,他硬要亲手给我绣的。
“丑是丑了点,”他当时耳尖通红,“但你不准摘。”
我抖开衣裳,一枚褪色的松子糖从褶皱里滚落。
倏忽想起他那时还说了一句话。
少年人青涩又认真:“等我长大,给你绣全天下最好看的梅花。”
后来他确实绣了满箱的帕子香囊,却再没机会送出去。
如今这香囊已经朽了,轻轻一碰就散了线。
就像那年雪夜,他最后留在我掌心的温度。
新朝二年,宫人修缮藏书阁时,在《孙子兵法》的夹页中发现张泛黄的糖纸。
纸上稚嫩的笔迹写着:“今日背完兵法,太傅奖了松子糖。给护卫留了一半,藏在第三十六页,他说最喜欢‘不动如山’这句。”
新任的年轻帝王捏着糖纸好奇道:“这‘护卫’是谁?”
白发苍青的老太监突然红了眼眶:“是……是位总爱板着脸的大人。先帝小时候,常把糖藏在兵书里逗他找。”
春风拂过书页,哗啦啦翻到《九地篇》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墨色批注旁,还留着个小小的糖渍指印。
雪夜,我抱着那柄他赠的青霜剑在梅树下发呆。想起他下葬那日,老太监颤巍巍捧来描金漆盒:“大人,这是陛下……特意留给您的。”
盒中静静躺着三样物件: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糖糕,用蜜蜡封存得完好;还有松子糖,糖纸折成了小鹤;还有……我的卖身契,朱批御印早已盖好。
“陛下说……您自由了。”
雪粒簌簌落在契约上,晕开了“生死相随”那行墨字。
我突然想起某个春夜,他醉醺醺枕在我膝头,手指绕着我的剑穗嘟囔:“要是哪天我死了……”
当时我一把捂住他的嘴,他却笑着舔了我的掌心。
如今掌心犹湿,不知是雪是泪。
远处传来新岁的钟声,我摸出怀中焐得温热的杏仁酪,轻轻放在碑前。
“太甜了……”风雪中,我终于说出那句迟了半生的抱怨。
他走后第七年,我在梅树下发现个青瓷坛。启封时,松香混着药气扑面而来,竟是七年前东宫没来得及送出的那坛梅花酿。
坛底沉着把铜钥匙,系着褪色的剑穗。
顺着钥匙找到藏书阁暗格,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本手札。
有些泛黄的不见字迹,有些还很崭新的,最新那本的扉页写着:
“吾爱亲启——
今日你说桂花糖糕甜腻,可去年上元节,你分明替我吃了三块。杏仁酪你说随我,却每次都将蜜饯挑进我碗里。
你总嫌我闹,可若不这样,你几时愿意正眼看我?
……
御医说毒入肺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也好,省得你总嫌我烦。只是那日你替我挡箭留下的疤,我终究……没机会帮你消了。”
纸右下角晕开一片淡痕,像是不小心滴落的水渍。
我继续翻着他的手札,发现每一页都记着些琐碎小事。
“三月初七,她值夜时睡着了,睫毛在烛光下像小扇子。”
“五月中,她替我挡了刺客一剑,血染红半边袖子还敢说没事。”
“腊月初一,她偷偷在我药里加蜂蜜,以为我不知道。”
“腊月廿二,雪。毒发呕血,骗她说是胭脂。傻子居然信了。”
翻到最后一页,墨迹还很新:
“太医说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得想个法子,让她别太难过。”
纸页上有几处皱褶,像是被水渍晕开过。我摸着那些字迹,忽然想起他走的那天,明明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却还硬撑着对我笑:
“我终究是……等不到花开了。”
“别哭啊…我这是…去给咱们…探探来世的路……”
一片花瓣飘进来,轻轻落在手札上。
我伸手去接,却听到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原来是他从前最爱把玩的那串。
夜阑听铃,终是一个无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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