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总说,咱大山里的娃都是山里养的精灵。她边说边把豆角码齐,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有些变形,却比任何首饰都亮。“精灵得修炼哩,”她的声音混着柴火噼啪声,“把书念透了是修炼,把路走稳了是修炼,等修得够了,翅膀就硬了,自能飞出这山窝窝。”
灶房的泥地上落着几缕柴火灰,被穿堂风卷着打旋,像些没根的蒲公英。我把下巴搁在奶奶腿上,鼻尖蹭着她蓝布裤腿上洗得发白的补丁,闻到皂角的淡香混在烟火气里,比镇上供销社卖的雪花膏还让人安心。
奶奶的膝盖硌得我下巴有点疼,可我舍不得挪。她坐着的竹凳吱呀作响,是爷爷生前编的,竹条磨得发亮,像包了层浆。她的手还在动,折豆角的速度快得像在数着什么秘密,拇指掐断豆荚的力道总那么准,既不会把豆子捏扁,又能刚好让两瓣豆荚分开,露出里头翡翠似的豆粒,滚圆得像刚从山溪里捞出来的石子。
“你看这豆角,”奶奶忽然用带着薄茧的指尖点了点我的手背,“长在架上时得顺着藤往上爬,爬到顶了才能晒着太阳。可它要是一直往高长,藤就脆了,风一吹就断。”她把折好的豆角码在竹篮边缘,码得整整齐齐,像给它们排好了队,“咱山里的精灵也一样,得先把根扎在土里,扎稳了,往后飞再高也不怕。”
我盯着她的手看。那双手春天要刨地种豆,夏天要摘满筐的野果,秋天要搓玉米棒子,冬天还得在冰冷的溪水里洗衣裳。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却比任何时候都灵活,折豆角时,手背的青筋会跟着轻轻跳,像山涧里藏不住的小鱼。
“那奶奶的根,是不是扎得太深了?”我忍不住又问,声音闷在她腿上,“深到……连翅膀都忘了咋飞了?”
奶奶的手停了,这次停得久。灶膛里的火弱下去,红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像落了串会跳的星子。她低头看我,蓝布头巾的边角擦过我的耳朵,带着点草木的涩味。“傻娃,”她笑的时候,嘴角会往右边歪一点,那是年轻时被山里的夜风冻出的毛病,“奶奶年轻时候,也见过山外头的光呢。”
我猛地抬起头,下巴磕在她膝盖上,疼也顾不上揉。“真的?”
“可不是。”她捡起根没折的豆角,举到窗台上的光里,豆荚上的绒毛看得清清楚楚,“那时候你爸刚会走路,我背着他去镇上赶集。远远看见过火车,呜——”她拖着长音,像火车在爬坡,“那么长一串铁家伙,冒着白气,跑得比山里的小兔子还快。”
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豆荚,好像在摸那列只见过一面的火车。“当时就想啊,啥时候能让你爸坐上这铁家伙,去看看山外头的天。后来你爸真去了,在城里扎了根,又生了你跟你哥哥。”她把那根豆角折成两段,脆响里带着点叹息,“你爸说城里的楼比咱这最高的山还高,灯亮得能照见云彩。我听着就够了,咱山里的月亮,不也亮堂堂的?”
灶膛里的火又旺起来,噼啪声里,奶奶重新开始折豆角,速度好像比刚才更快了些。“奶奶的翅膀啊,”她忽然说,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玉米叶,“早变成你爸的脚,变成你的眼睛了。你爸踩着我的翅膀走出山,你看着他看过的世界,不就等于奶奶也飞出去了?”
我没说话,把脸埋回她腿上。能闻到她裤腰带上挂着的铜钥匙的味道,混着柴火和豆角的香,像把整个大山的春天都揣在了怀里。竹篮里的豆角渐渐满了,奶奶折豆角的脆响,和灶膛里的火声,还有她偶尔哼的不成调的山歌,缠在一起,在这小小的灶房里,织成了一张暖暖的网。
原来有些翅膀,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飞的。它们会变成土地,变成屋檐,变成孩子脚下的路,让后来的精灵,能飞得更高,更远。
”满满,来。”奶奶的声音带着山雾的潮润,她粗糙的掌心托着两枚野苹果,红得不均匀,表皮还沾着点泥土,像刚从山坳里滚出来的太阳。这是她清晨挎着竹篮走了两里山路摘的,裤脚还沾着草籽。
我接过苹果时,指尖触到奶奶手背上的裂痕,秋霜冻裂的口子还没好全,摸起来像老树皮。供桌上的搪瓷盘里,爷爷的黑白照片嵌在褪色的木框里,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眉眼间有股子温和的倔劲,听说这是他修完村外第一条公路时拍的。
“你爷爷最爱这口。”奶奶往香炉里添了把新采的柏叶,青烟慢悠悠地缠上照片里的脸,“那时候他总说,野苹果看着不起眼,涩里头藏着甜,像咱山里人的日子。”
我踮起脚,把野苹果轻轻放在灵牌前的空碟里。苹果蒂上还挂着片小叶子,被香烟熏得轻轻晃,像在点头。灵牌上的“方德山”三个字是爷爷生前自己写的,笔锋刚硬,带着股子不肯弯折的劲儿,奶奶说,他年轻时在工地上,用树枝在泥地上教工友们写字,也是这样的笔锋。
“哥说,爷爷因为生病了才…。”我盯着照片里爷爷的眼睛,他好像在笑,又好像在看远处的山,“那时候他是不是很累?”
奶奶用袖口擦了擦相框边缘的灰,动作轻得像怕惊醒谁。“累咋能不累?”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柴火烧过的沙哑,“他总说,路早一天修通,山里的娃就能早一天看见外头的世界。你哥的名字‘雁回’,是盼着走出去的娃别忘了回来;你的‘书雁’,是盼着你能带着书,像大雁一样飞得高远。”
供桌最下层的木箱里,锁着爷爷留下的东西。奶奶弯腰打开铜锁,锈迹蹭在她指腹上,像落了层土。她翻出个纸页黄得像秋叶,边角卷着毛边的字典。“这是他生前的书,当时给你们起名翻着字典琢磨了半宿。”
野苹果的涩味忽然钻进鼻腔,我吸了吸鼻子,把本子放回木箱。奶奶正往爷爷的酒杯里倒米酒,酒液晃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你爷爷识字多,却总说,修路和读书是一回事。”她把酒杯推到灵牌前,“都是在给后人铺路子。他铺的是能跑汽车的路,你读的书,是能让心飞起来的路。”
奶奶坐在蒲团上,开始给我讲爷爷教她写字的事。她说他教她写“家”字,说宝盖头就是屋顶,下面的“豕”是家里的猪,有屋顶有猪,就是家了。
原来有些没说出口的话,会变成名字,变成山路,变成野苹果里藏着的甜,在岁月里慢慢长,长成后人脚下的路,头顶的天。
哥哥方雁回像阵风似的卷进来,裤脚还沾着田埂上的泥,额头上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奶奶!之珩……柴之珩又被王婶打了!”他跑得急,说话都带着喘,“春姨说……说他把她家的鸡打死了!”
奶奶捏着豆角蒂的手猛地松开,蒂子落在竹篮里,发出轻响。她没多问,起身时竹凳在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儿,蓝布围裙往腰后一系,快步就往外走:“去看看。”
我赶紧跟上,哥哥的影子在前面晃,奶奶的布鞋踩过院坝里的石板路,发出笃笃的响,像敲在人心上。刚转出篱笆门,就听见王婶那标志性的大嗓门,隔着两户人家都能掀了顶:“你怎么就说是他了!”
紧接着是春姨尖利的哭腔,像被捏住的猫:“怎么不是他!我的鸡啊……养了快两年了,昨天还下了个双黄蛋……这丧门星,下手也太狠了!”
我们赶到时,那儿已经围了小半圈人,大人抱着胳膊站着,小孩扒着大人的腿探头看。圈子中间,柴之珩低着头站着,背微微驼着,像株被雨打蔫的玉米。左边脸上清清楚楚印着个红巴掌印,像片难看的胎记。
春姨还在跳脚,手指几乎戳到之珩脸上:“你说!是不是你?昨天傍晚谁在我家鸡棚后面鬼鬼祟祟?除了你这没娘教的,还有谁!”
她身边的二柱梗着脖子,比他娘还凶:“就是他!我亲眼看见的!他昨天拿了根棍子,在鸡棚外面转悠了老半天!跟他妈一样!”
这话像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人堆里。我看见之珩的肩膀猛地一抽,原本低着的头,像被什么东西拽着似的,一点点抬了起来。他的脸很白,巴掌印在白脸上显得更红,嘴唇抿得紧紧的,嘴角还有点破皮。刚才一直黯淡的眼睛,这会儿突然亮得吓人,那不是光,是淬了火的刺,直直射向二柱。
“我不许你说我妈妈!”
他的声音又哑又急,像被砂纸磨过。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突然像头被惹急的小兽,猛地冲过去,攥紧拳头就往二柱脸上抡。二柱“嗷”一声叫出来,捂着鼻子蹲下去。
所有人都愣了。王婶的骂声卡在喉咙里,春姨的哭声也停了,连抱着孩子看热闹的三婆都忘了哄怀里的娃。风从槐树叶里穿过去,沙沙响,把刚才的吵闹都吹散了,只剩下之珩粗重的喘气声。
他还保持着挥拳的姿势,胳膊在抖,不是怕的,是气的。脸上的巴掌印更红了,眼睛里却像有火在烧,死死瞪着蹲在地上的二柱。
“你还嫌我不够丢人!”王婶最先反应过来,尖叫着扑过去,一把揪住之珩的胳膊就往回拽。她的力气大,之珩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却还是梗着脖子,不肯低下头。
奶奶这时候才往前站了一步,声音不高,却让乱糟糟的场面静了静:“王嫂子,先松手。”她走到之珩身边,轻轻拍了拍他后背,又看了看二柱,“二柱,你说看见之珩拿棍子,在哪看见的?棍子什么样?”
二柱被他妈扶起来,鼻子还在流血,哭哭啼啼的:“就在……就在我家鸡棚后面……棍子……就是普通的棍子……”
“鸡是怎么死的?”奶奶又问春姨。
春姨抽噎着说:“今早上……我去喂鸡,就看见鸡躺在棚里,脖子歪着……像是被打死的……”
奶奶没再问,转而看向之珩,目光落在他脸上的巴掌印上,眉头皱了皱:“之珩,告诉奶奶,昨天傍晚你在鸡棚后面做什么?”
之珩的拳头还攥着,指节发白,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二柱偷了我的竹蜻蜓,扔进鸡棚里了,我想拿棍子捞…”“我没碰鸡。”
“你胡说!”王婶又要跳起来,“你就是想偷鸡!”
人群里有人开始小声议论,三婆抱着孩子说:“之珩这娃,平时挺老实的……”
奶奶没理会旁人,从口袋里掏出块干净的帕子,递给二柱擦鼻子,又转向春姨:“春妹子,二柱鼻子破了,先带回去上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之珩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妈虽然做错了事,但教娃的道理没差。这事没弄清楚前,别说那些戳人心窝子的话。”
春姨还想说什么,被旁边的人拉了拉,又看了看二柱淌血的鼻子,终于狠狠瞪了之珩一眼,拽着二柱走了。王婶指着柴之珩骂骂咧咧的“你怎么老是给我惹麻烦!管你一口饭吃就别到处给我惹事,跟你哪妈一样!说完插着腰走了
人都走光了,他还站在原地,刚才那股狠戾劲儿没了,肩膀垮下来。
奶奶走过去,用粗糙的拇指轻轻擦了擦他脸上的巴掌印,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疼不疼?”
之珩没说话,只是摇头
“你妈妈在外面看着呢,”奶奶叹了口气,拉着他的手,“知道你护着她,她该高兴的。”
我站在后面,看见之珩哥哥的手被奶奶攥在掌心里,指关节有点粗,是平时帮着家里干活、割草磨的。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一蓬紧紧挨着的草。
灶房里的柴火应该还没熄,奶奶折好的豆角在竹篮里安静地躺着,等着下锅。我想,等会儿烧火的时候,要给之珩哥哥烤个红薯,要最甜最软的那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