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旗的音乐是从教学楼走廊那台旧录音机里飘出来的,沙沙的电流声裹着铜管乐,像条不听话的小溪,在操场边的雾霭里七拐八绕。我和小陈妹抱着书包往教室跑,书包上的蕾丝花边蹭过走廊的红砖墙,扫下几片干硬的墙皮。
一年级的教室确实小,阳光从唯一的窗户斜斜照进来,刚好能铺满三张木桌。我的座位在最前排,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桌腿都垫着小砖块才勉强放平。椅子是那种长长的连坐木椅,柴木皮掉得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我把粉色书包塞进桌肚,白雪公主的裙摆刚好卡在桌腿缝里,拽了两下才理顺。
我抬头就看见柴之珩抱着一摞书从门口进来,他果然一大早就来帮老师搬书了,“之珩哥哥!”我像只小兔子似的蹿过去,差点被桌腿绊倒。我理了理自己的红领巾——刚才跑太快,打得结歪到了耳朵边,像只歪头的小蝴蝶。“你看!这是我自己系的,厉害吗?”
柴之珩的目光落在我脖子上,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抿成条直线,“嗯,快去排队吧。”声音淡淡的,像山涧里刚融的冰水。可他转身往讲台走时,我分明看见他嘴角轻轻往上挑了一下,快得像风吹过水面的涟漪。是我看错了吗?我摸了摸红领巾。
“满满!快点!”小陈妹已经跑到了教室门口,辫子上的红绸带在风里飘。我追出去时,操场已经站满了人。一年级的十三个孩子排着歪歪扭扭的队,小陈妹拽着我的手往队伍里塞。
国歌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录音机的电流声好像被晨光滤掉了。柴之珩站在国旗台旁边,手里攥着升旗绳,他旁边站着六年级的大姐姐,手里捧着国旗,红色的旗面在风里轻轻抖着,像只欲飞的红鸟。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收音机里的国歌响起,我们跟着唱起来,一年级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刚摘的野山楂;五年级那六个声音闷闷的,但却是铿锵有力。
柴之珩把绳子往下一拉,国旗“哗啦”一声展开,顺着杆子往上爬。风从山坳里钻出来,吹得旗角啪啪作响,我踮着脚看,红旗升的越来越高,最后停在旗杆顶端,像一颗亮闪闪的朱砂痣。
国歌在小小的山坳里打着转,撞在教学楼的红砖墙上,弹回来,又钻进操场边的槐树叶里。我看见柴之珩的手还放在绳子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可他的眼睛望着国旗,亮得像落了星星。小陈妹的声音唱得格外响,辫子上的红绸带和国旗一起飘,我忽然觉得,这山咔咔里的国歌,比收音机里的还要好听。
升旗仪式结束时,录音机“咔哒”一声停了。柴之珩把绳子在旗杆上绕了两圈,打了个和他作业本上一样工整的结。他转身往教室走,经过我们队伍时,脚步顿了顿,目光往我这边扫了一眼。这次我看清楚了,他嘴角确实带着笑,浅浅的,像被阳光晒化了的糖霜。
李老师握着半截白色粉笔,手腕轻轻一旋,“新学期”三个字就落在了黑板中央。她的字不像别的老师那样用力往下按,笔画轻软,像春天落在窗台上的花瓣,连带着粉笔灰都飘得慢悠悠的。
“同学们看这里。”她转过身时,碎花裙的裙摆轻轻扫过讲台边的木桌,我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鼻尖几乎能碰到讲台沿——老师说第一排要留给我们这些小个子,方便看清黑板上的字。此刻我正仰着头,偷偷数她裙子上的雏菊,数到第七朵时,视线滑到她脚上的鞋子上,浅米色的鞋面露着脚背,脚踝处系着根细细的带子,最精巧的是鞋头那颗米白色蝴蝶结,随着她转身的动作轻轻颤,像真的停了只小蝴蝶。
李老师是之前从城里来支教的,听说来之前在镇上的中学教英语。她总戴着副细框眼镜,笑起来时镜片后的眼睛会弯成月牙,说话声音软软的,连批评人都带着股温吞气。我经常想,等我长大了,也要穿这样的碎花裙,也要戴眼镜,站在讲台上教小朋友们写自己的名字。
“书雁,书雁。”胳膊肘忽然被轻轻戳了一下,同桌柳淼正低着头,课本立起来挡着她的脸,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动。她的马尾辫歪在一边,柳淼画画是全班最厉害,可数学题总做错,作业本上的红叉可多了,这会儿她的草稿纸上已经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鸟,鸟嘴里还叼着支铅笔。
“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被窗外的麻雀听见,“我早上来的时候,看见王校长在办公室门口打电话,说今天要来个新老师。”我凑过去:“哪新老师会不会也像李老师这么漂亮?”
我的话刚说完,教室门口就传来王校长的咳嗽声。王校长背有点驼,此刻正对着李老师招手。他身后站着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大概只到王校长的肩膀——王校长是我们村有名的矮个子,估摸着这人也就一米六五。最显眼的是他头顶,中间光秃秃的,只有周围绕着圈稀疏的黑发,像操场边那圈没长齐的野草。
“这位是常刚常老师,”王校长往旁边站了站,声音有点沙哑,“以后来教咱们一二年级的数学。”
那个男人往前挪了挪,肚腩在紧绷的衬衫下更明显了,像揣了个小皮球。他的眼睛很小,笑起来时几乎眯成条缝,此刻正透过镜片往教室里看,目光扫过我们时,又往李老师身上扫了一圈,我莫名地往后缩了缩脖子。他脚上穿的黑皮鞋沾着点泥。
柳淼在我耳边轻轻“啧”了一声,草稿纸上的小鸟被她涂成了黑色。我看着这位老师在旁边笑眯眯的,听着王校长还在介绍他以前在镇上小学教过书,忽然觉得手里的铅笔有点沉。窗外的阳光明明很暖,可我总觉得,那双小眼睛后面,藏着点说不出的感觉。
金晃晃的光斜斜切进五年级的窗户。被阳光照得像撒了把碎金。教室里三张木桌顺着墙根排下来,桌面被胳膊肘磨得发亮,最靠边那张的桌角还缺了块——是刘二柱上次用美工刀剜的,被老师发现后罚站了两节课。
柴之珩和方雁回坐在最后排,两人个子在班里最高,椅背都得往后挪半尺才不顶脑袋。前面两张桌坐着两个女生,辫子都梳得整整齐齐,课本摆得像两块方方正正的砖头。最前排靠着讲台的位置,刘二柱正趴在桌上转铅笔,他那小跟班抄着手坐旁边,两人的椅子腿都斜着,像是随时要滑出去。老师说把最调皮的放前排好盯着,可刘二柱的铅笔总趁老师转身时,“嗖”地一下飞到后排来。
“同学们,新学期看看大家好像都长高了。”班主任周老师站在讲台上,条纹polo衫的下摆熨得笔挺,严严实实地扎进西裤里,裤腰上的皮带扣亮闪闪的。他总爱戴副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厚得像瓶底,说话时得微微仰着头才能看清底下的人。左手腕上的老上海牌手表滴答响,右手捏着个掉了漆的铁水杯,“为人民服务”五个字被磨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他讲课讲得口干了,就拧开盖子抿一口,水流过喉咙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听得清清楚楚。
“新学期,希望大家要更加好好学习,”周老师的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柴之珩身上,镜片后的眼睛似乎亮了亮,“要多像柴之珩同学好好学习,看看人家的作业,每次都写的很工整。”
刘二柱的铅笔“啪嗒”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时,偏过头往最后排瞥了一眼,嘴唇动了动,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切,杀人犯的孩子。”
方雁回的耳朵尖动了动,手在桌底下轻轻碰了碰柴之珩的手背。柴之珩的手指正捏笔算数学题,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细细的线。“一会课间去打弹珠吗?”方雁回的声音也压得低低的,眼睛瞟着讲台,“我昨天新赢了颗蓝玻璃的,透亮得很。”
柴之珩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偏过头看他。晨光落在他脸上,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吐出两个字:“不了。”
方雁回早料到会是这答案,他从兜里摸出颗弹珠在指尖转着,又往柴之珩那边凑了凑,肩膀都快靠上了:“你天天又不跟我们一起玩,就抱着书本啃,不累吗?你看刘二柱他们,昨天还在操场挖了个新弹珠坑。”
柴之珩本来低着的头突然抬起来,目光直直地撞进方雁回眼里,那双眼睛总是显的很安静,他没提高声音,轻轻说了一句:“所以你成绩一直超不过我。”
方雁回手里的弹珠“咚”地掉在桌肚上,他张了张嘴,愣了好一会儿,声音压不住地往上涨:“嘿,你这小子,战术被你看穿了!”
周老师在讲台上“嗯”了一声,眼镜片往这边斜了斜。方雁回赶紧坐直,手却在桌底下朝柴之珩比了个大拇指,柴之珩没理他,低头继续做题,嘴角却悄悄勾了一下,快得像被风吹过的水面,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窗外的阳光越发明亮,照得他草稿纸上的字迹,每个笔画都带着点暖融融的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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