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往西边沉下去的时候,把天上的云染成了橘红色,像打翻了的橘子酱。暖融融的光斜斜地铺在地上,把我们三个的影子拉得老长,方雁回和柴之珩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只有鞋底蹭过地面的沙沙声。
走到家门口了,柴之珩忽然蹲下身,膝盖弯成直角,夕阳刚好落在他脸上,把他平时抿得紧紧的嘴角照得柔和了些,连睫毛上都沾着点金粉似的光。这样一来,他的眼睛就跟我平齐了,那双总是没什么表情的眼睛,此刻看得特别认真,像在说什么很重要的事。
“满满,”他开口时,声音比平时低了点,带着点被阳光晒过的温度,“以后放学,都等哥哥们一起走,听见没?”
我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他很少叫我的小名,突然这么喊,倒让我有点慌。
“还有,”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看得我有点不自在,“不能让男孩子随便摸你,不管是谁——同学也好,老师也好,都不行。”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字句说得又慢又清楚,像怕我听不明白。我看见他握着膝盖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
旁边的方雁回突然拉了拉我的胳膊,我转头看他,发现他正低头看着柴之珩,眼里的光很复杂,有惊讶,有认同,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藏着团没烧透的火苗。
“知道啦。”我赶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把书包带又攥紧了些,“我记住了。”
柴之珩这才松了点眉头,抬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心有点糙,是干农活磨出来的,蹭过头发时有点痒,却不讨厌。“跟哥哥回家吧。”他说。
方雁回拉着我的手突然紧了紧“走吧。”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闷闷的。哥哥拉着我进家门,我时不时回头看他,他一直站在原地,见我转头看他,他朝我挥了挥手,太阳的光撒在他的身上,像一幅画。
柴之珩推开院门时,堂屋的门虚掩着,透出昏黄的灯光,混着灶间飘来的饭菜香,在暮色里漫开。他伸手推开门,指腹刚触到粗糙的木门板,就看见桌旁坐着个男生。
男生背对着门口,身形瘦得像根没长开的芦苇,肩膀窄窄的,后颈突出的骨头在灯光下划出清晰的轮廓。他头上戴着副细边眼镜,镜腿细细的,看着跟他的人一样单薄,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掉。听见门响,他猛地回过头,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吱呀”声,他不仅瘦,个子也比同龄孩子矮半头。
“之珩哥!”男生看清来人,眼睛“唰”地亮了,像被点亮的星星,连带着镜片都反射出细碎的光。他说话时带着点喘,尾音轻轻发颤,扶着桌子站起来的动作也慢,手刚撑在桌面上,指节就泛了白,显然是用了不小的力气。
柴之珩站在门口没动,目光落在他身上。这是葛家翼——葛叔叔和王姨唯一的儿子。他的眼神先是掠过一丝诧异,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像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但那点波澜很快就平息了,眼底又恢复了平时的平静,像一潭没被风吹过的水。
“回来啦。”王姨的声音从灶间传来,接着是碗筷碰撞的轻响。她系着蓝布围裙走出来,围裙上沾着点油渍,手里还拿着块擦碗布,柴之珩这才抬脚往里走,他没看王姨,视线越过堂屋,落在墙上挂着的日历上,“家翼明天跟你一块去学校。”王姨把擦碗布往腰间一搭,看了眼站在桌旁的葛家翼,语气软了些,“他这病刚好利索,休学半年,功课落了不少,你在学校多盯着点,别让他被人欺负,也别让他跑太快,喘起来麻烦。”
柴之珩“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他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往自己房间走。经过葛家翼身边时,闻到他身上有种淡淡的药味,混着点皂角的清香。葛家翼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出声,只是悄悄攥紧了衣角。他比柴之珩小一岁,今年九岁,读四年级,因为哮喘反复发作,在镇医院住了半年,医生说他不能累着,不能生气,连跑跳都得悠着点,所以从小到大,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待着,像株长在墙角的含羞草,风一吹就往回缩。
柴之珩把书包往床沿一丢,“咚”的一声闷响撞在木板床上。那是个深棕色的皮质书包,边角已经磨出了浅白的毛边,是妈妈还在时给他买的。当时她蹲在镇里的百货柜台前,手指反复摩挲着书包的搭扣,说“咱之珩要上四年级啦,得有个像样的书包”。他记得那天阳光落在妈妈发梢,她耳坠上的珍珠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仰面倒在床上,窗外的蝉鸣渐渐稀了,堂屋的声音却像浸了水的棉线,丝丝缕缕钻进来——王姨在给葛家翼盛粥,声音软得像棉花,“慢点喝,刚晾温的”;这些温柔的声响总让他想起妈妈。村里的人提起她,眼神里总带着怯和嫌,说她是“杀了男人的疯女人”。只有他知道,那个握着镰刀浑身是血的女人,前一秒还把他死死护在怀里,后背替他挡了爸爸挥过来的酒瓶。
爸爸是个赌鬼,喝了酒眼睛就红得像狼。我至今记得那些夜晚,门板被踹得咚咚响,妈妈的哭喊声混着摔碗的脆响,像钝刀子在我心上割。有次爸爸输光了钱,回来就扯着妈妈的头发往墙上撞,我冲上去抱住爸爸的腿,被狠狠一脚踹在胸口,眼前发黑时,听见妈妈尖叫着扑过来,指甲在爸爸胳膊上掐出红痕。
最后那晚,爸爸赌输了家里的耕牛,醉醺醺地举着扁担进来。妈妈把我塞进床底,自己挡在外面,扁担砸在她背上的声音,闷得像敲在鼓上。我从床底缝隙看见妈妈爬起来,抄起墙角的镰刀,月光从破窗棂照进来,把那把镰刀映得雪亮。
警察推门时,妈妈正抱着我缩在墙角,镰刀掉在脚边,妈妈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嘴里反复说“他要打死之珩,他要打死之珩”。后来警察把妈妈带走,手铐铐在妈妈手腕上,蹭得那只珍珠耳环晃了晃,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
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里待了三天,饿了就啃墙角的干红薯,夜里抱着妈妈的旧棉袄缩在床角。直到第四天清晨,葛叔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蹲在我面前,烟袋锅子在地上磕了磕:“跟舅舅走吧,以后有舅舅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
柴之珩侧过身,翻开床边草垛,中间藏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是他用削铅笔刀一点点刻出来的,边角被磨得光滑。
盒子上的小卡扣锈得发涩,用指甲抠了半天才打开。里面铺着块褪色的蓝布,最上面是那只珍珠耳环,珠子已经不圆了,表面蒙着层雾,像蒙着妈妈最后看他时的泪眼。妈妈是城里来的,当年穿着花裙子站在村口,村里人都说她像画上的人。她总说自己是为了爱情来的,可柴之珩现在看着那只耳环,只觉得那爱情像个笑话,把她困死在了这穷山沟里。
耳环底下压着只竹编的蜻蜓,翅膀断了一只,竹篾上还沾着点黄澄澄的鸡粪。那是之前刘二柱抢他的,说“野种不配玩这玩意儿”,随手扔进了鸡棚。他扒着鸡粪找了半宿,指甲缝里全是臭味,却把那只破蜻蜓攥得紧紧的——那是妈妈之前在镇上给他买的,那时候可喜欢了,天天抱着睡觉。这些就是有关妈妈留下的全部东西。
最底下是几颗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有橘子味的,也有草莓味的。都是满满给的,那丫头总爱蹦蹦跳跳地来找他,从兜里掏出颗糖塞给他,“之珩哥哥!这个超甜的”。她的声音像含着蜜,每次都能把他心里的涩冲淡点。他捏起一颗橘子糖,糖纸在指尖沙沙响。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透过窗纸照在木盒里,珍珠耳环泛着微弱的光,竹蜻蜓的断翅在月光里轻轻颤着,像在无声地飞。
柴之珩把木盒的卡扣“咔哒”一声扣好,指腹反复摩挲着盒盖边缘的木纹,直到确认扣紧了,才小心翼翼地往草垛里塞。干草顺着盒子的边缘簌簌滑落,他用手把周围的草拢了拢,遮住那一小块凸起的轮廓,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沉甸甸的心事也一并藏进黑暗里。
刚把盒子放好,门外就传来“吱呀”一声轻响,葛叔推门进来了。他手里还攥着块擦汗的毛巾,“之珩,出来吃饭了。”他的声音像晒过太阳的棉被,带着点温厚的暖意,从来不会像爸爸那样扯着嗓子喊。
柴之珩点点头“嗯”了一声,堂屋的灯亮得很足,昏黄的光晕铺满整个屋子。葛家翼坐在哪里,背挺得笔直,面前摆着只白瓷碗,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王姨系着围裙站在灶台边,正把最后一盘炒青菜端上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桌上的菜冒着白气,一碗腊肉炖萝卜,一盘炒青菜,还有两碗飘着油花的鸡蛋羹,显然是特意给葛家翼准备的。
“坐。”葛叔往旁边挪了挪凳子,对着柴之珩招了招手。坐下时木凳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柴之珩拿起自己的粗瓷碗,伸手夹了几筷子青菜,转身就想往门外走。院子里的石磨上能坐,月光底下吃饭总比看着王姨的脸色吃饭要自在
“之珩。”葛叔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掌心的老茧蹭得他皮肤有点痒,“就在这儿吃吧。”他指了指葛家翼,“家翼今天刚回来,念叨着要跟你说说话呢。”
柴之珩顿住脚步,转头看向葛家翼。那孩子正仰着脸看他,细边眼镜滑到了鼻尖,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点怯生生的期待,嘴角还抿着点想笑又不敢笑的弧度。他又看了看王姨,她正低头用抹布擦着灶台,侧脸对着这边,没说话,只有手里的抹布在瓷砖上反复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沉默着坐回凳子上,把碗往面前挪了挪。“之珩哥,这个给你。”葛家翼突然拿起筷子,夹了块肥瘦相间的腊肉,小心翼翼地放进他碗里。腊肉上还挂着点浓稠的酱汁,滴在白瓷碗上,晕开小小的黄圈。他说话时带着点喘,声音细细的,“以后能跟你一起上学,真好。”
王姨这才转过身,手里的抹布搭回围裙上,目光落在柴之珩碗里的腊肉上,却没看他:“家翼这病耽误了半年课,好多功课都跟不上。”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在学校,有空就帮他补补。”
柴之珩扒拉了一口饭,米粒混着青菜的清爽滑进喉咙。他没看王姨,也没看葛家翼,声音闷闷的:“好。”
堂屋里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响,还有葛家翼偶尔小声的咳嗽。柴之珩低着头,把碗里的腊肉一口吃进嘴里混着米饭慢慢嚼着,咸香的味道漫开来,月光从门框钻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谁悄悄伸过来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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