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天色渐暗，迎面吹来的风带着潮湿。
何启元被家里的仆从又催又求地请回去，走时三步两回头，朝召虞喊：“明日金鸣台见！”
是了，附城城主明日将在金鸣台设下擂台比试。
召虞没有回应，只抬头望着天。
天空似被蒙上一层灰纱，使得周遭景物皆失了颜色，冷风呼过，几缕冰凉的雨丝落在眉间。
“下雨了。”
这场雨从傍晚下到夜深，豆大的雨点淅淅沥沥敲击着屋檐与青石地，整座城被冲刷干净，只闻泥土腥味。
外面的风鬼哭狼嚎顺着缝隙钻进屋内，吹动床上的帷幔，流苏在空中凌乱地摆动。
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召虞刷地睁开双眼，不带犹豫地起身推开窗。
现下已三更，窗外是一片浓重的黑色，茂密的大树枝桠剧烈晃动，夹着雨丝的风不留情面地拍打着她的脸颊。
她整个上半身探出去，任由雨水落在脸上，良久才直起身体。
抬手摸了摸冰凉的鼻尖，喃喃道：“分明是闻到了……”
正打算转身回去，这时一阵烈风裹挟着淡淡的血腥味呼啸而来。披散的发丝在空中飞扬，召虞眼神凌厉地看向窗外剧烈抖动的树丛。
她随意披了件外衣就带着紫薯出了屋，途径隔壁屋时下意识扫了眼。
天空还下着雨。
风太大伞也不顶用，召虞只能将就着戴上兜帽，她淋雨无所谓只想着速战速决，但总觉得好像有什么没想起来。
当身后脚步声消失时，她疑惑了一瞬。
回头，就见紫薯可怜巴巴地站在雨里，雨水浸湿了它纸糊的身体，它的脑袋支撑不住早已塌陷下去。
恐怕再过一会儿，它就真要变成纸浆和那些枯枝烂叶一起随波逐流了。
召虞：……忘记这事了。
无法，只能让紫薯先回去。
因下雨的缘故，那股血腥味很淡。雨水沿着帽檐滚滚滴落，召虞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走停停，最终停在一块牌匾前。
经过风吹雨打，这块牌匾看着更歪了，上面的蛛网被吹得残破不堪，露出了牌匾上的字——倚春楼。
这里是那对双生子消失的地方。
召虞站在门口侧耳去听，但除了呼啸的风雨声再没有其他动静。
思索后，她抬手将门推开半条缝，萦绕在鼻子里的血腥味更加浓重了。
黑暗像在她眼睛上蒙了一层无形的布，朦胧之中只能看见楼内依稀的轮廓。乍一看，那轮廓就如同一只庞然巨兽，耳边的风声其实是它在嘶吼。
奇怪的是，进去之后依旧能感受到雨丝自上落下，可这里实在太黑了。召虞正要摸出一张月照符点燃，却只摸到一手的湿漉。
召虞：“……”
她想起在山洞时就将月照符用完了，但转念一想，她分明灵力充沛为何要用符纸？
右手朝上正打算打个火，心口就发出阵阵被人揪起般的疼痛，原本冒着火苗的掌心“噗嗤”一声，灭了。
又来了！
看来此地确实有别的东西在，至于她为何感知不到旁的气息，要么对方是个死人，要么是个修为比她高的修者。
楼外大雨渐歇，乌云散去，皎洁的月光自屋顶倾泻而下。
适应了周遭的黑暗后，召虞终于看清了这座倚春楼的全貌，也知晓了为何进了楼内会有雨。
楼有两层，从下仰望便可见上面有一方可窥天的天井，雨水便是从这处灌入。两边各有一条长廊，廊檐下挂着几根残旧的麻绳不知作何用处。
一楼大堂放置着几张桌椅，最里面还有一座用木头搭建的高台，两旁雕刻着图案的柱子颜色已经褪去，看不清刻的是什么。
召虞跳上高台俯视大堂，空荡荡的桌椅落满了厚厚的灰，在月光下发着光，恍惚间仿佛有人坐在上面一般。
她微歪着头，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便作罢。
引她过来的血腥味经久不散，在楼内敲敲打打地查找一番后，召虞才在二楼发现了源头。
在二楼勾阑边躺着一个黑影，那黑影一动不动，血腥味正是从那里传来。
召虞上楼的脚步顿在原地，警惕地盯了半晌，确认没有异常后才缓步走上前。
她一边摸着下巴，一边在黑影旁来回踱步，最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黑影：“原来是个半死不活的人。”
只是，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怎么会有个受伤的人？
召虞蹲下身，借着月光去看此人的面容，随后微挑眉，竟是个眼熟之人。
此人面容普通，一身旧布衣，头戴束髻小巾，他单手捂着汩汩流血的肚子，看起来十分痛苦。
召虞将他的手掌挪开，好奇地盯着他的肚子，开口问：“喂，你怎么会在这里？”
自然没有回应。
又问了几句，问不出什么结果，她便无趣地想要离开。刚站起身，小腿就被一只手死死攥住。
方才还气若游丝的人呻吟着恳求：“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召虞复又蹲下身，仿佛没有看见对方痛苦的表情，问：“要救你可以，你先回答我，你的肚子是怎么伤的？”
那人艰难开口：“我也没看清楚，只知道那东西来无影去无踪，长着一对尖锐的爪子……”
“爪子？”召虞若有所思，又问，“第二个问题，为何要骗我们进洞？”
“……”
此人正是那名诓骗他们进山洞的城主府仆从，当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洞中，等回过神时，那仆从就已经不见了。
仆从沉默片刻：“我只是奉命行事，至于为何，我真的不知道！”
召虞未因他的话动怒，问出第三个问题：“你因何出现在这里？”
仆从一时无言，他半个脸颊隐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此地看起来荒废许久，你一个人深夜来此，是为何？”
“我……”
见这人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召虞冷漠地站起身打算离开。
仆从没想到她这般无情，一股恐慌愤怒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忍着胸口的剧痛奋力起身。
召虞察觉到了身后之人的挣扎，但她并未将其放在眼里，是以在一阵疾风刮来之际，她只是朝侧方一闪。
仆从这一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身体朝楼梯下坠去。
召虞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没有要伸出援手的意思。
黑暗中，她的眼瞳漆黑无光，如同盛着一汪死水，浓浓的恶意毫不掩饰地从她身体上散开。
就在这时，一只惨白的大手死死攥住了她的胳膊，召虞缓缓睁大双眼，不可抗拒地朝前方摔去。
视线骤然变亮，身下像是燃起了熊熊的火焰，温暖的风将她的衣摆吹得簌簌作响。
召虞反应迅速，一个后空翻便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她动作轻巧没发出任何动静，搭在地上的手却微微屈起，随即目露怪异。
——原本潮湿的地面变得干燥，就连地上的绿色苔衣也不见了踪影。
本该阴暗孤寂的楼内此刻点燃了数支烛火，火光随风摇摆，忽明忽暗。
衣着鲜艳的少年少女挤在长廊下低声交谈，他们脸上各自画着奇怪的纹路——惨白的脸、狭长的眼、血红的唇，被昏暗的烛光映衬着像极了一群刚化作人形的妖怪。
若不是召虞没有闻到妖气，她便要以为掉进妖怪窝里了。
这是怎么回事？楼还是这座楼，可明显哪里都不对劲了。
虽看不清那群人的样貌，但他们炽热艳羡的眼神令人想忽视都难。召虞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向高台的方向。
高台之上站着一个人，或许不能说站，只见他的身体折成了常人无法做到的弧度，艳丽的衣裳垂在空中像极了垂危的蝴蝶。
许是察觉到有人注视，那人直起纤细的腰，先是扫了眼站在高台下的召虞，随即又看向长廊下的众人，露出轻蔑一笑。
召虞淡淡收回视线，随手捏起旁人的衣袖扯了扯，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陷入沉思。
衣料粗糙的手感和刺鼻的脂粉味都证明这一切并非虚幻，可若不是虚幻的，又如何解释这一切？
她后退着转身，试图离开这座古怪的楼，可左脚刚迈出一步，眼前的景象陡然变化。
“……”
“……人家忙着讨好那位大少爷，自诩与大少爷交好，心比天高呢！他哪会管我们！”
“每每见到我们，眼睛都朝天看去！”
温暖如春的朝晖从天井钻进楼内，在两旁的柱子上留下斑驳光影，台下摆放整齐的桌椅被人打扫得一尘不染，处处透着人际却只闻人声不见人踪。
“怎么又回来了。”
召虞朝上方打了个灵团，灵团才飞出天井就像被吞噬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摩挲着下巴喃喃自语：“竟能吞噬灵力，莫非是什么阵法或者法器？”
“——谁让他是我们这里最红的，许多贵客都点名让他上去唱。”
“呸！”
耳边叽叽喳喳地谈话声扰乱了召虞的思绪，她臭着一张脸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长廊过去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几个偏房屋门紧闭，谈话声是从最里的屋内传出。
屋内的人说话毫不顾忌，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就是为了讲给他人听。
一道人影在屋门外一闪而过，他今日不曾涂抹脂粉，脸色看上去惨白，身上褪去了那件艳丽的衣裳，整个人单薄的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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