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转学生
九月的第一天，是开学的日子。
温苓出门时，许民睿还没睡醒，呼噜声震天响。餐桌上倒着两瓶喝完的啤酒和没吃完的卤煮。她不知道爸爸现在有没有固定的工作，只是那些廉价的酒暴露了他绝不宽裕的经济。
食物和酒精经过一夜的发酵，混合在一起散发着死鱼的气味，她捏着鼻子，将其扔进垃圾桶，给自己煮了一个鸡蛋快速吃完后，踏着清晨的雾赶去学校。
在转学这方面，温苓早有丰富的经验。
幼时刚到北城时，妈妈没有立刻找到合适的岗位，他们在大城市不敢租住市中心的房子，总在偏僻的郊区打转，后来温云英后来换了几次工作都不太满意，加之没有户口只能借读，温苓于是跟着妈妈转了两次学。
她当初在北城一所十分不错的高中就读，成绩亮眼，这次回西城一中被老师特意直接分到了A班。
坐在教导处填写入学信息时，两个男生走进办公室。
他们个头不矮，校服穿得松松垮垮，裤脚显然改过，被人为收紧，一个斜背着书包，另一个黑黑瘦瘦的压根连书包都没有。
主任抬起头，眼睛冷冷一眯，“又迟到了？”
“哪个班的？”
“主任你上周不是问过了吗？”
“你还有理了？高三了还吊儿郎当的？还考不考大学了？”
主任拍拍桌子，眼镜腿约莫是戴太久松了，掉在鼻梁上，他推了推，目光一瞥，随后戏剧化地叹口气，“你们这帮孩子！”
温苓一抬头，一位中年人恰好经过办公室门口。
他瞧着大约五十多岁，中等身材，面相和蔼。他的目光在两个男生身上扫了一圈，竟然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主任道：“赵老师，你待会儿忙完来我办公室一趟。”
“校长，我现在就来。”赵主任站起身。
“不着急，你先忙学生的工作。”
校长一走，其中一个男生立刻抻着脑袋看温苓的信息表，挠挠头，“主任，高三的转学生啊，转到哪个班？”
“少操心别人的事情，外面站着去，自习课结束回你们班罚站。”
“——不许凑在一起，分开站！”
温苓将笔帽盖回去，把信息表递给赵主任，他来回扫了一遍，停留在唯一的家庭成员的姓名上，“这个许民睿是你爸？你怎么没跟他姓？”
她看向赵主任的面孔。
大多数中年男人在温苓的眼里都是模糊的。
此刻，他略微清晰起来，脸上的横肉勉强支撑着，远没有脑门上的皱纹坚|挺，或许凸起的眼球和垂落的眼袋是天生的，但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个癞蛤蟆。
“是我爸。”
温苓平静地回答，忽略了第二个问题。
赵主任低头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后又抬起头指着她身上的卫衣道：“你穿这个不行，我们学校今天有上头的领导来检查，你得去买校服。”
“好。”温苓从椅子上拿起自己的书包背起来，“去哪里买？”
“实验楼一层，你往最里面走就能看见。”
温苓出了教务处办公室，本来都走远了几步，又退回来问还在罚站的那两个男生，“请问实验楼怎么走？”
·
温苓抱着新买的校服朝高三A班走去。
据说，理科A班一共只有32个人。温苓走上五层楼最后一级台阶时，再一次看见那两个罚站的男生。
他俩正一人占据着一个窗户面对着外面低头不知写什么。听到脚步声，眼睛一亮，“又见面了？你不会是转到我们班来吧？”
温苓主动问：“你们是几班的？”
“十八班。”
“唔——”温苓抬头看向门前的牌子，“我是隔壁班的。”
五楼就两个班。
“你是A班的啊。”男生侧了侧身子，与学霸自动保持距离。
“我叫温苓，你们叫什么？”
“我是邵铭义——哎，别写了，人家问你叫什么呢。”
那个黑黑瘦瘦的男生看上去十分不爱说话，慢慢吞吞转过头，看了一眼温苓，声音不大，头朝着天，“我叫李水。”
说完就转回去了。
邵铭义倒是咧嘴一乐，“他五行缺水，所以起这么个名儿。”
温苓正要说话，身后又传来声音，“那位女同学——叫什么来着……温苓，你怎么还没换上校服？”
赵主任背着手来巡逻，皱起眉头，脸上纹路更深。
“主任，这衣服还没洗。”
“不用洗，都是干净的，小姑娘不能这么多事儿，领导来检查看你穿条牛仔裤人家怎么想？”
温苓抿了抿唇。
“去卫生间换吧，马上就来了。”
她看见邵铭义在主任身后做了一个呕吐的表情，笑了笑，“卫生间在哪儿？”
“走廊尽头。”
“好，那我先回班里把书包放下吧。”
温苓对赵主任道，随后直接转身向A班走去。
邵铭义吹了一声口哨。赵主任压着火气，回头训斥，“你们俩赶紧回去，别站在这里丢人现眼。”
年轻人火气旺。明明天气已经转凉了，邵铭义站了一会儿就满头大汗，进门时听到数学课代表说老师下午要检查暑假作业。数学老师是班主任，因脾气大却长了一张娃娃脸，因此人称“天山童姥”，最擅长的武功是叫家长——他可不愿意惹火上身。
他拍拍过道另一头那人的肩膀，“周翎周翎，翎哥，翎爷！救救我，你数学作业写了没？”
周翎抬了下眼皮，从书包里掏出练习册，“我什么时候不写作业了？”
邵铭义抱拳，“下午体育课请你喝汽水。”
班长在讲台上大声问：“今天谁值日？”
班里闹哄哄的，没人响应。她打开册子一看，“邵铭义，今天轮到你擦黑板！”
“姑奶奶！”邵铭义愁眉苦脸，“我写作业呢，你帮我擦行不行？”
“不行。”
“李水呢？”
他往前边一瞪眼，发现人家也正奋笔疾书。
“邵铭义！快打铃了，你再不来擦黑板我告老师说你没写作业！”
“我把我害死对你有什么好处？”
“哎。”周翎把手一伸，“我给你抄，你上去干活儿去吧。”
邵铭义眼泪汪汪，简直恨不得抱着周翎那张俊脸狠狠亲一口，“我要是女的我非你不嫁。”
“滚蛋。”
“记得写几个错误答案啊。”
·
温苓的新同桌是个戴着圆眼镜框的女孩儿。除了回复她的一句“谢谢”，再也没开过口。
下了课，她大约是嫌吵，拿着化学书安静地站在楼道靠窗的位置。
英语课代表主动走到温苓的桌边，“你好啊，我叫徐琳，刚才班主任跟我说你如果有什么缺的就跟我说，不用客气的。”
“好呀。”
徐琳笑了笑，“你别拘谨，其实我也是这个学期才刚来这个班的——我们学校的A班每个学期都会按照成绩重新洗牌，不过这个班里的同学本来我基本都认识，而且我们班七月底开始就提前补课了，所以我跟大家更熟悉一些。”
“哦，这样啊……对了，听说学校有食堂？”
“是呀，一些离家远的同学可以中午在食堂吃饭，不过要在卡里充钱才能用的。”
“卡在哪里申请呢？”
“学生办公处，今天应该是来不及了，要不中午你跟我们一起吃？”
“那谢谢你啦。”
“不用谢。”徐琳灿烂一笑。
下午，教育局的领导在A班听了一堂数学课，之后全校学生前往礼堂听讲座。
高三的学生们且不论平时到底是否真的自觉刷题，但是只要到了类似场合，必然人手一本习题册，至少这时候枯燥的题目也比无聊的演讲来得灵动。
开始半个小时后，温苓打了个三个哈欠，她借上厕所的理由偷偷溜出礼堂，往学生办公处跑去。
给自己的卡里充了五百块钱，她去学校小卖部买了一瓶矿泉水，穿过操场回礼堂的路上，兜里的手机震动。
消息来自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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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又发来一条人工消息：
【小苓，昨天给你妈妈电话没打通，今年开学季怎么还没来拍母女照呀？】
从温苓十岁开始，她和妈妈渐渐在北城稳定，每年开学，母女俩都会拍一组艺术照纪念，从未断过。
温苓的指尖在键盘上停留了很久，最终回复道：
【嗯，不拍了，以后都不拍了。】
她正准备把手机收回去时，听到塑胶操场旁传来声音，几个男生大约跟他一样逃了无味的讲话跑来打篮球，她扫了那边一眼，低下头，看见照相馆又发来一句话。
【方便问下什么原因吗，我们今年的优惠力度很大哦！】
温苓缓缓闭上眼睛，她回答不了，也不想回答，干脆将手机直接关机。
本要小跑着回去，却有人突然喊她的名字。
转身，邵铭义乐呵呵地冲她招手，跑到场地边缘将球捡起来。
塑胶跑道和篮球场中间隔着一道铁质栅栏，邵铭义拍了拍球，单手扒在栏杆上，“A班新来的学霸，你怎么不乖乖听讲座呢。”
温苓冲他笑，“你还说我？”
邵铭义跟她熟稔地开玩笑，“我本来就是差生，你可别自降身价跟我比。”
他抱着篮球忍不住跟身后几个朋友炫耀，“哎，这是我今天刚认识的美女学霸，要不要来膜拜膜拜？”
温苓朝他身后那五个男生看去。
初秋的风尚未吹落下午的阳光，在她的角度，那是几棵曝光过了度的小白杨。
其中一棵格外挺拔。
“邵铭义，你别总见了漂亮的妹子就走不动道儿行吗？”
“你少诋毁我。”
温苓戴上笑容，冲他们招招手。
而那些面对转学生的打量也叫她都觉得不过与曾经的那些别无二致。
审视的，猜测的，友好的，不感兴趣的……
在微微偏头时，却对了一道墨沉沉的目光。
那一瞬间，她甚至没立刻分辨出来那双眼睛究竟属于谁，只是突然地，这些年间与妈妈走过的山南水北都凶猛地涌向自己。
——该相逢的早晚都会再相逢。
就像北冰洋和尼罗河。
而故乡的土地就是属于她和周翎的湿云。
温苓看清了十一年后的周翎。
于是脸上的笑容死在了秋风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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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转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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