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姚正昀短暂的停顿后,只回了这一个字。
没有追问,没有挽留,音调平稳得像在批复一封无关紧要的文件。他就这样干脆地“放”了她。
赵令坐上了回晏竹的高铁。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她靠在椅背上,感觉身体里某个部分随着这趟列车,正从那个名为“云栖天阙”的精致标本盒里,被一点点抽离。
她的突然归来,让梅玫和赵志强都有些无措。
“怎么突然回来了?跟小姚……闹别扭了?”梅玫拉着她的手,担忧要从眼里跳出来。
赵令张了张嘴,却发现那些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遍的、得体周全的“姚太太式”说辞,在此刻统统失效。在这个充满旧家具和食物暖香的家里,她好像失去了演戏的能力。那个在名利场中八面玲珑的“姚太太”,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就是觉得……我们之间,可能没有爱情。”她垂下眼睫,声音有些发虚,“想回来静一静。”她终究没提怀孕的事。这个秘密像一枚滚烫的硬币,攥在手心,一旦示人,便会引爆她无法掌控的连锁反应。
赵志强沉默地抽着烟,半晌,憋出一句:“小姚在外面,是有女人了?”
赵令心里一阵发苦。她连他在澳洲有个女儿都无法确定,又怎会知道他身边是否有其他女人?她对他的世界,知之甚少。
那天晚上,她挤在父母中间,在那张赵令出钱新换的、宽大柔软的双人床上躺下。尽管床垫不再吱呀作响,但三人并排而卧的姿势,却仍是记忆里最安心的模样。
黑暗中,梅玫为她掖好被角,嘴里兀自念叨着:“夫妻没有隔夜仇,说开了就好,啊?小姚那样的,多少人盯着,你可不能由着性子来……”
那被子上,是久违的、属于家的,太阳的味道。
三人一夜无眠。
后半夜,赵令轻轻捅了捅母亲,小声道:“妈,我饿了。”
梅玫顺势接话:“哎,你这么一说,我也饿了。老赵——”
话音未落,赵志强已经坐起身,在黑暗中笑了一声。他一边摸索着趿拉上拖鞋,一边调侃道:“你们母女俩,一个几十岁了,一个二十好几,还都像个孩子。”
他嘴上数落着,动作却没有半分迟疑,熟练地系上围裙走向厨房。没过多久,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被端了过来。清汤,卧着圆满的荷包蛋,香油珠浮在汤面,是他们一家子从小吃到大的、最朴素也最熨帖的滋味。
她坐在床沿,捧着碗。父亲就坐在对面那把赵令买了新按摩椅后也坚决不肯扔的旧藤椅上,在面碗氤氲的热气里,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憋出一句:
“不管怎样,饭要吃饱。人回来了,家就在这儿。”
那一晚,赵令在熟悉而安心的气息中沉沉睡去,仿佛退行成一个可以不管不顾的孩童。然而清晨的阳光一旦照进现实,那些被暂时压抑的纷乱思绪便再次浮现。
第二天,梅玫又抓空单独拉她说话,语气是过来人的语重心长:“男人到了这个岁数,家庭事业都稳了,不安分也正常。只要他还知道回家,钱啊心思啊大头还在你身上,这日子就能过……”
赵令没接话,只是看着母亲。这套理论她从小听到大,如今只觉得像缠在身上的旧蛛网,看似无害,却密密实实地捆着人往下坠。她忽然想起陈太那句“守住实惠最要紧”。当时她觉得是人间清醒,此刻却品出了同样的无奈。原来从市井到豪门,教给女人的第一课,竟都是“忍耐”与“计算”,用让渡自我,去兑换一份看似安稳的余生。
她想起这段婚姻的开始。当年奶奶病重催婚,她与姚正昀一拍即合。她图他的资源人脉,他图她的清醒与合适。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换,她用演技维持体面,换取通往更高阶层的捷径。如今却感到,这代价似乎正在失控。
回家头两天,姚正昀的电话每晚准时响起。内容依旧简短,“今天做了什么?”“还好。”赵令也像往常一样回应,只是心底那片名为“演出”的湖,仿佛一夜之间被彻底抽干,只留下一片干涸的、不再反射任何灯光的河床。
一方面,她的“智童”项目绝处逢生,给了她一丝“或许离了他也能活”的微弱底气。另一方面,腹中那个意外萌发的生命,像一面冷酷的放大镜,逼她审视这段婚姻的每一寸荒芜,质问自己:赵令,你究竟想要什么?
有一次,他破天荒地多问了一句:“身体还好吗?”
赵令心头一凛,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回答:“很好。”
说完便后悔,这否认得太快,反而显得心虚。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才传来他听不出情绪的一声“嗯”。
这样不痛不痒的通话维持了几天,便因姚正昀一则简短告知“近期需出差”的信息而中断,联系自然淡下。
直到他生日前一天,赵令盯着日历出神。
回不回去?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可能知晓一切后、眼神会变得不同的姚正昀。这件事便在她刻意的拖延下,悬而未决。
他生日当天,清晨,赵令还蜷在被窝里。梅玫轻手轻脚推开门,小声说:“小姚来了,在楼下。你快起来收拾一下,好多天没见了,不能这副邋遢样子见老公。”
那一刻,赵令感到一种深切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只有在这个真正的家里,她才能做回“赵令”——可以几天不洗头,不用每次见人都化妆打理头发。可如今,连在这个最私密的空间,见到最“亲密”的丈夫,她竟仍需披上那身名为“姚太太”的戏服。
真累。
但当她走下楼梯,看到风尘仆仆、开了四小时车赶来的姚正昀时,身体还是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放得轻柔:“开了这么久,累不累?生日快乐。”她拿出准备好的生日礼物——因为他什么都不缺,她最终选了一条低调奢华的羊绒围巾,质感符合他的品位,又不至于过分亲昵。
赵志强张罗着要出去吃,“小姚吃惯了好的,家里的菜虽然干净,就怕不合口味。”
赵令心头那根刺又被往里按了按。不仅仅是她,连她的父母,他的岳父岳母,在这个男人面前,都下意识地陪着小心,如同供奉着一尊能带来雨露的财神。
“在家吃吧。”姚正昀开口,目光掠过赵令,“我和赵令去附近超市买点菜。”
“不用,”赵令几乎是立刻拒绝,她现在心力交瘁,无力在密闭车厢里与他独处、演戏,“直接在手机上下单就好,很快的。”
姚正昀看了她一眼,没坚持:“好。”
外卖送菜很快上门。梅玫和赵志强拎着袋子进厨房,姚正昀却挽起袖子跟了进去:“我来吧。”
梅玫一脸惊讶:“你还会做菜?”
“嗯,在美国读书时,吃不惯那边的饭,都是自己和室友做。”他语气平常,手法利落地开始处理食材。那熟练的架势却与“云栖天阙”里那个连水杯摆放都有尺度的男主人判若两人。
赵令窝在客厅沙发刷着手机,耳边是厨房里传来的、属于“家”的琐碎声响。梅玫蹭过来,朝厨房努嘴,小声怂恿:“去帮帮忙呀。”
“不要。”赵令拒绝得干脆。
梅玫瞥了眼厨房,姚正昀背对着他们,切菜的节奏丝毫未乱,像是没听见。赵志强只好打着哈哈进去,生怕冷落了这位贵婿,却又因阶层与阅历的鸿沟,找不到共同语言,只能干巴巴地问些“最近忙不忙”之类的客套话。
午饭时分,餐桌上的气氛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络。
姚正昀做了三菜一汤,卖相普通,味道却意外地扎实。他自然地盛了一碗汤,放在赵令面前,是她喜欢的莲藕排骨汤。她低声道谢,舀了一勺,热气熏上眼眶,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这一切的“温和”都建立在巨大的谎言与秘密之上。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蓦地亮起,一个微信视频请求跳了出来。
赵令的目光下意识地被那亮光吸引,刚瞥见一个模糊的头像轮廓,姚正昀已迅速伸手,拇指在屏幕侧键一按,熄灭了光亮,也切断了她所有的探究可能。
换作往常,赵令会立刻礼貌地、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恪守“合伙人”的界限。但这一次,或许是“分开”给了她一丝僭越的底气,又或许是心底的不安太过汹涌,她的视线竟迟滞了一秒,才猛地惊觉,仿若无事地转向面前的汤碗。
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拿起手机:“抱歉,我接个电话。”随即起身走向阳台。
拉门隔绝了声音,赵令只能看见他侧对着客厅的背影,肩线似乎比刚才绷紧了些。
他回来得很快。
赵志强或许是出于对女儿处境的本能担忧,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试探:“生日还这么忙工作啊?”
姚正昀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没有否认。
但赵令知道,他在说谎。姚正昀从不因工作上的事避开她打电话。他们的“合伙”关系里,工作本是最光明正大的一部分。
那个被迅速掐断的视频请求,让她心里一沉。她看着眼前这个为她下厨、给她盛汤、在她父母面前扮演着完美女婿的男人,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她。
看,我们都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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