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梅眼里的雾气渐渐散去,“谢谢你,白姑娘。”
白无转身,乌砚正站在门边注视着她,她展颜一笑,“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床板铺上暖和又绵软的褥子,白无坐在上面,肩膀都不自觉地放松,她一想到接下来几天都能睡在这样的床上,伤口都变轻盈了。
就连乌砚给她的手上药,她都没想起不妥之处,等明日一早乌砚再拆开她的纱布,她才察觉忘了跟乌砚交代的事,但如今也不用多说了。
敷在右手上的药粉不损一丝一毫,不入血肉,伤口与昨夜一样,全然没有恢复的迹象。
乌砚蹙眉,“师父,这是正常的吗?”
白无喉咙苦涩,点点头。
她一旦睡着,身体就如死去般停滞,伤口不再流血,也不会愈合,若非裴雪涧给的好药,伤口会恢复得更慢些,这也是她就近留在云山镇疗伤的原因。
原以为乌砚会惊诧,会好奇她这奇怪体质的更多问题,但他只是沉默着,帮她重新包扎好,起身去做饭。
从此以后,乌砚还是保持睡前为她上药的习惯,早上再察看伤口的情况,还去抓来一些草药,帮她调理体寒的症状。
为了避免遇到熟人,白无不出门闲逛,成天在院里来回走,乌砚就买来木料和锯子,敲敲打打,不出几日就给她做了把摇椅。
身靠着椅背,脚下晃着,椅子摇来摇去,她一上看见蔚蓝天空,一下看到乌砚,乌砚或写符画阵,或练功夫,或做木刻活,让她的眼睛也没闲着。
“师父,我今天遇到裴雪涧了,她问起你的伤。”
白无摇着椅,啃着乌砚从温梅那里学来做好的肉饼,“嚯,我还真不习惯她这么体贴,要是她知道你身边的是我,她走过你身边时,只会斜你一眼,嫌你也不找个有志向的师父。”
“师父,你很好,我只认你这个师父。”
白无吃完饼子,想起昨夜跟温梅说的话,闭上眼睛,嘴角浮现笑意,“我知道你觉得我很好,我也会努力成为一个很好的师父……”
风吹得舒服,她迷迷糊糊地睡去,没有发现乌砚凝视她的眼睛。
一抹光亮底下是黑沉的,浓稠的,夹杂着特殊的情感。
初次看见白无,乌砚只觉得她是个有自知之明且好心的人。
她看着他挨打,给他吃的,为他撑伞。
乌砚感激她,但她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他从她这个陌生人手中得到一丝温暖后,终要转身回到富家宅邸的围墙里。
在富家的日子,他每走一步都如踏在浓稠的墨水里,若是少爷掺和几下,墨水就会晕开,染遍他全身。
刚来富家的时候,他对一切充满新奇,尽管爹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还是对同龄的少爷抱有期待,当善意招来亏待时,他和少爷打过架,紧接而来的是老爷的叱责和惩罚。
重复几次,他就无意跟富家的人来往了。
他把自己装在坚硬的壳里,低调做事,暗地里练着爹教给他的功夫本事,摸索出如何避开拳头又不惹人怀疑的方法。
日复一日,偶有点乐子。
他从小就是至阴体质,见惯被吸引来的各类魂魄,除了有点扰眠以外,并无不适,但少爷不同。
看到少爷被吓得咿呀乱叫,他觉得有趣。
可时间一长,所有情绪都沉到海里。
生活又恢复到如墨一般,唯一的光亮是他期待爹回来寻他的一天。
他反复诵读爹写来的信,思考着见面时要对爹说的话。
也许明日爹就回来了。
明日又明日,一年又一年,十年过去了。
他已有四年没收到来信。
脚下的墨水干涸了,每走一步都踏在看不见界限的漆黑上,寻不到方向,无处可去。
生活唯一小小的波澜,仅是富家来了位骗吃喝的驱邪师。
乌砚识破她撒谎看见调皮鬼和假装卜卦的把戏,想着配合她,帮她从老爷那赚点钱,让她平安离开。
不料陪她守灵时,群鬼而至。
他担心自己殃及无辜之人,试着对鬼魂出手,她却挡在他面前。
冲他而来的鬼魂,被她收伏。
她大胆,又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识破鬼的迷障和人的狡诈,驱散恶鬼,为死去的人伸冤。
她说,“拜我为师。”
她说,“倘若我有法子,只要你爹一回来,我们就能得到消息,立刻往回赶,你跟不跟我走?”
她说,“就算你招鬼,我也不怕。”
脚下的墨水又涌动起来,汇入清水,冲淡墨色。
她涉入水中,毫不犹豫地抓住他的手,走上岸。
不知从何时起,他习惯看向她,她的消失令他慌乱。
在桃花村,当他用追祟阵赶到白无所在的庙宇外,看不见她的身影,恍惚间闻到血腥气。
那一刻,失去理智的冲动撕扯着他的心,想起爹曾经千叮咛万嘱咐他绝对不能使用的方法,打算违背对爹的承诺,拼死救下她。
庙墙轰塌,她凭借自己的力量脱困,立于天地之间。
她火红的身影刻在他心里,她手上的伤刺痛他眼睛。
必须再努力一点,尽力而为,绝不能再让她受一丁半点伤害。
绝不能。
乌砚走到摇椅旁,蹲下身,凝视着白无一动不动的长睫。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和她住在一间房子里,在小而安的院子里说着话,她会在他面前放松地睡着。
此处,只有他和她。
内心深处,有某种情愫在膨胀,他说不清具体,但明确一点。
未来,他也想陪在她身边。
若是看不见她,他的心便会遭到啃噬。
白无的意识沉浮着,听到哗哗的水声,以为自己身处于水边,睁开眼,乌砚正将烧好热水倒入盆中。
“师父,刚才温大娘拿来些皂荚叶,说给我们洗头用。”
白无一听,瞬间觉得头皮是有些痒,挥了挥缠着布的右手,又伸出左手指了指头发,还没开口,就听见乌砚说,“师父,我帮你洗吧。”
皂荚叶捣烂,加温水过滤,水轻柔地拂过发间,清香的气味钻进她的鼻腔里。
白无平躺着,望着天空,左手轻快地点着。
“水温可以吗?”
“好,很好。”
“师父,你还会招新弟子吗?”
话题跳得有些快,白无思忖着,脑里浮现乌砚在桃花村的狼狈模样,不好再添一人跟着她冒险。
“应该不会了。”
隐隐约约,白无好似听到乌砚很轻的一声笑,但又被水流冲散,像是错觉,不去在意。
察觉到乌砚的手指在几簇发间流连,白无平和地提起过去,“一开始我也不习惯这些银发的存在,甚至剪掉一些,但除了又生,后来我想通无论如何都是我自己的身体,就接受了,不折腾了,看久还挺顺眼的。”
“师父的黑发和银发都生得好看。”
白无想起初次见面时,乌砚就说她的头发不怪,他本就是个不会把未知当作怪异的人。
乌砚洗头的指法轻柔,白无不禁嘴角上扬。
白无一边看着天空,一边把玩着小巧的猫狗木雕,这是乌砚刚才拿来给她的,说他做坏了几个,这两个是雕得最好的。
原来那日在桃花村的集市上,她想要买木刻的心思被他发现了。
她已经很久没过这种好日子了,既能脱下外衣睡觉,不怕醒来换了个地方,又有善解人意的人陪在身边。
乌砚拿布轻拭了几遍她的湿发,她就坐回摇椅,借着风吹干头发,看着乌砚起身去倒水。
他好像又长高了。
在云山镇养伤的这段日子,乌砚的厨艺见长,他们确实吃得不错,但乌砚这也长得太快了。
白无假装看乌砚干活,不经意地走到他身边,悄悄地对比两人的高度。
与在富家初见时相比,乌砚如今已经高她不少,身体也壮实了许多。
白无欣慰一笑,她受自身体质所限,不会再有所生长,至少身边的人能正常成长。
“师父,你在笑什么?”
“我在想好久没喝酒了。”她随嘴一说,不过也是事实,“以前我受伤时,就会喝点小酒,冲淡疼痛感。”
乌砚蹙眉,眼里是不容分说的拒绝。
白无错愕,原以为这乖徒儿会二话不说出去买酒。
鲜少看见乌砚这种表情,白无绕到他面前盯着,“不可以?”
乌砚毫不动摇,“大夫说养伤要忌酒。”
面对乌砚这般严肃认真的模样,白无突然就不想喝酒了,产生别的想法,故意说,“那我偏要喝呢?”
乌砚抿嘴,看似为难,实则陷入思考中。
白无点到为止,不好再逗乌砚,打算收回话。
“你喜欢喝哪种酒?”
这是要帮她去买酒吗?
“桂花酒,桃花酒,带花香的都可以。”
乌砚记下,第二天就做了桃花饮,说是从温梅那里学来的,不含酒酿。
白无尝了几口,虽无酒味,但有花香,口感很好。
她心情极好,把乌砚从头到尾夸了一遍,包括乌砚每日勤加练功,洒扫煮食,厨艺出色,品行尤佳。
曾经她师父也常寻到机会就夸她,主张多鼓励弟子。
乌砚听着,嗅嗅桃花饮的气味,无奈地轻笑,“师父,这桃花饮是水,你倒像醉了。”
白无瞧出他不好意思,故意又把话重复一遍,强调自己思绪清明。
乌砚走远几步,背对着她,忍着心尖莫名的痒意。
她瞧不见他的表情,就当他在害羞,哈哈大笑起来。
正巧此时,温梅来敲门,乌砚三步作两步地去开门。
温梅看到这欢馨的画面,也跟着笑了笑,“衣裳做好了,你们试试合不合身。”
前段时间温梅用从庄家带出来的银钱开了家裁缝铺,起初因为铺子里没有男人,单是女子经商就招来不少闲话,好在温梅踏实,本着薄利留人缘的方针,生意渐渐好起来,前阵子他们也去定了两身衣裳。
白无的手指滑过舒适的面料,“不用试,肯定合身。”
说话间,有个女孩从门外探头,与白无的目光对上,又怯生生地躲回去。
温梅发觉白无的视线,就回头朝女孩笑了下,再向白无解释,“她在我的铺子上帮工,手脚麻利,是个好孩子。”
那女孩大概十岁出头,黄瘦的面容与身上的新衣格格不入,恐怕过往遭遇一般,温梅半有收留的意思。
白无没有多问,乌砚已经从厨房出来,包好几个刚蒸好的包子给女孩。
女孩朝白无和乌砚甜甜一笑,比着手势,竟是不会说话。
白无摸摸她的脑袋,温和地笑笑,她就开心捏捏白无的手,笑容灿烂。
温梅牵着女孩的小手,一大一小的身影远去,白无才收回视线。
刚想关门,几个路人的谈话引起她的注意。
“三生派还是朝廷钦点的名门正派呢,也不是表面一套背里一套,哄着大家去送钱。”
“枉我之前那么信任三生派,还到处宣扬他们的名声呢。”
“三生派护卫皇族,一年到头不知道捞到多少好处,居然还叛国,真是利益熏心!”
白无听得刺耳,“请问各位,三生派发生什么事了?”
一瞧见新听众,其中一人就打开话匣子,“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三生派表面除魔卫道,护佑我国,实则从来帮富不帮穷,如今终于露出马脚了!”
另一人受不了同伴啰嗦半天说不到重点上,抢过话头,“三生派打着正义的旗帜,却暗中协助敌国,侵犯我国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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