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对于我来说,是个很特别的年份。
那一年我跟着姨妈还有三个表姐回国探亲,除此之外,我还在准备写我的新书,爸爸建议我可以多留在国内一阵子,对于我的写作会很有帮助。
“我们不能忘记自己的根,当你对生活感到茫然的时候,就找到自己的根,看一看,这样你就能明白,自己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爸爸总是这样对我说。
他总是摇着头,抱怨家里的孩子们已经完全是美国人的样子,说着地道的美式英语,喜欢吃起司牛肉堡,对于中餐只是抱着一种猎奇新鲜的态度,从不正视,中餐,这是从我们的“根”之地所生长而来的饮食。
是饮食,也是文化。
可我喜欢中餐,尤其喜欢妈妈做的红烧鱼,我喜欢吃鱼,也喜欢吃甜蜜的食物 ,哥哥却会偷偷告诉我,那道菜吃多了会让我变得很胖。
“我看到妈妈往鱼上面浇了整整十茶匙的糖浆!”哥哥总是一副恐吓的口吻对我说话。
我也总是不满意哥哥对妈妈做的中餐持有负面的态度。
“那只是家庭聚会上的一道菜,拜托,我又不是每天都能吃到红烧鱼。“
哥哥耸耸肩,“那你下次可不要再抱怨穿不上新买的牛仔裤了。”
讨厌的哥哥!他总是说一些我不爱听的话。
但我跟哥哥的关系其实很好,因为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孩子,虽然我们拥有许多堂兄弟姐妹,以及表兄弟姐妹,在费城已经算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了,但我跟哥哥拥有更相近的血缘关系,所以更亲密无间。
当他得知我怕要回国探亲时,很郑重地为我准备了许多礼物。
因为回国之后,我跟姨妈还有表姐,有需要许多去探望的亲戚朋友们。
“要让他们知道,虽然我们从来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乡,但是我们的身体里,拥有着一样的文化基因。我们也来自礼仪之邦,所以我们也是很懂得礼仪的人!”
哥哥担心我会把别人吓坏,因为他觉得我十分不淑女,有时候我总过分热情。
我笑着看他往行李箱里塞入大大小小的礼物盒,里面有许多东西是他在纽约第五大道的百货公司购置的。
他总是把我当成没有长大的小妹妹。
他驾车把我送到肯尼迪机场与姨妈集合,临别前,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用力的拥抱。
“祝你一切顺利,Lene,希望你能在我们的’根’,寻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当我从短暂的睡眠中苏醒过来时,坐在我身边的表姐兴奋地推了推我的胳膊,示意我看舷窗外的景色。
“看,是船只!我们快要到了。”
午后的阳光洒在海面上,闪着细碎的金光,从几千米的高度往下俯瞰,渔船就像是许许多多个可爱的小白点,点缀在温柔无浪的海面上。
客舱广播响起。
乘务长用柔和的嗓音念着我听不太懂,却又无比熟悉的语言。
那是我在许多个日夜里,听到爸爸妈妈,以及我的长辈们私下交谈时说起的语言。
父辈们的母语。
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从我的脚心开始,沿着我的腿,向上攀岩,袭遍全身,让我感到身体变得酥酥麻麻,带着兴奋与快乐。
这时客舱广播已经切换到了英语播报。
我终于能听懂了。
我们的飞机将会在二十分钟后,落地南市国际机场。
我回头与表姐相视一笑。
两个人都有些害羞,有些不好意思。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想,此时此刻,我也是一样的。
因为我们都拥有着同样的情绪。
是期盼。
是感动。
是无限靠近幸福时的胆怯。
我们的晚餐是在市中心的一家餐厅吃的。
本地的亲戚们很热情,为我们准备了许多美味的食物,其中就有我最喜欢的红烧鱼。
但是吃起来没有妈妈做的那么甜,可我依旧喜欢。
因为我想,这道菜原本的味道,就应该是这样的。妈妈的做法,加入了一些美国风味。虽然两者我都很喜欢,但是眼下的这道红烧鱼,更能代表我的’根’。
席间除了姨妈,我跟三位表姐都不会说很连贯的中文,我只会一些简单的词句,但是亲戚们说的显然不是官方的中文,而是彼此的家乡方言,只有姨妈能跟他们交谈。
于是我跟表姐们享受着自己的美食,同时做一个尽职的旁听者。
有一位叔叔听到姨妈提起,我是个作家,顿时对我很感兴趣,跟我聊了许多,最后还邀请我到他家里去做客。
只不过他的家不在南市,而是在一个更遥远的城市,叫做岑中。
“在两百年前,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也就是我们共同的祖先,就是从岑中来到南市,落地生根。繁衍生息。”
“算起来,岑中才算是你们真正的根啊。”
他这么一说,我便来了兴趣。
居然还能听到两百年前的故事,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意外收获。
更古远的追溯。
这位叔叔还提起,十年前,他根据族谱上的记录,历尽千辛万苦找到我们家族仍留在岑中市的祖坟以及祠堂,并最终选择回到岑中,守候着祖先们留下来的家族印记。
“如果你来岑中,可以参观我们的祠堂。”
醉醺醺的叔叔向我承诺道。
我曾在纽约的一家报社工作。我很喜欢自己的工作,我喜欢采访,喜欢书写,喜欢记录。
真实的事物,能让我感到自己也在真实的活着。
但之后的时间里,我与主编的分歧越来越大,我想要真实,他只想要漂亮的销售数字。
我理解他,他也能理解我。
只是我们的梦想无法共处。
最后我离开了报社,成为一名自由作家。
我们家并不缺钱,妈妈说希望我可以永远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保持快乐与足够就好了。
哥哥管理着家族事业中的一部分,每年他都会往我的银行账户上汇入一大笔钱,说是给我的分红,我明白这是他对于自己妹妹的爱与呵护。
“那么,你想写一本关于什么内容的书呢?”妈妈这样问过我。
“让我有所触动的见闻,我会记录下来。或许会写成一个故事,或许不写,仅仅是记录。”我诚实地回答着自己的真实想法。
妈妈充满爱意的眼睛深深望着我,笑容平静,没有任何的质疑。
“你会成为一个好作家的。”
来到岑中的那一天,雪刚刚停止。
空气湿润而寒冷,令我感到诧异的是,路边仍生长着许多绿色的树木与植物,甚至还开放着许多色彩缤纷的小花。
姨妈与表姐们都留在了南市,我对她们说要在岑中待上一个礼拜,我会好好访问祖先们的祠堂,带回去更多的故事,讲给她们听。
叔叔在当地拥有一栋大房子,他为我留出三楼的一个房间,并且尽力按照我的美国生活习惯,为我布置生活用品,我对他十分感谢。
亲戚们都十分温暖贴心,他们善良且开朗,我很喜欢这个地方。
访问之旅安排在了第二天早上,傍晚的时候,叔叔的妻子,也就是我应该称呼为安婶婶的人,要去菜市场购买食材,我跃跃欲试地提出要一起去。
“我可以帮助你,拿到一些东西。”我的中文说得磕磕绊绊,来到南市一个多月,我已经在努力学习中文了,现在已经可以说一些词句,只是还不够流畅。
叔叔哈哈大笑,对安婶婶说,“小勤可以帮你拿东西,就让她跟你一起去吧,感受一下当地人的生活。”
他们称呼我为小勤,因为我的中文名是王勤。
爸爸告诉我,勤在中文里的意思,是勤奋,勤劳。他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勤劳的人。
没错,一直以来,我都很勤劳,总是希望能够去做更多的事。
爸爸给我取了一个很棒的名字。
岑中的冬日傍晚,天色暗得很快,我们五点从家里出发,大概二十分钟就来到了附近一个繁华的菜市场,我睁大了眼睛,好奇地张望着我前所未闻的一切。
售卖着各种新鲜食材的小摊子,挨挨挤挤的人群,空气中植物与香料的气息,还有家禽们的气味,混杂着一起,这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一种分明是初次相逢却又熟悉的触感。
安婶婶熟练地穿梭在各个摊位之间,挑选着我们今晚需要用到的食材,并且我观察到,她在进行交易时,说话的口吻已经脸上的表情,都变得非常干脆严肃。
购物也是需要智慧与博弈手段的行为。
虽然安婶婶愿意带我出来,是因为我向她保证了,我可以帮她提购物袋,但她一直没有把手上沉甸甸的袋子递给我,我去拿的时候,她露出一副很抱歉的表情,拒绝让我拿东西。
“不用不用,我拿着就好。”
“我可以,我可以。”我还是把她手上的袋子拿过来了。
妈妈曾对我说过,有时候,他们的拒绝,并不是真的拒绝,而是一种委婉的处事规则。
其实我不太明白,但是我知道,自己说的话,许诺的事情,就要做到。
我们又拐进了菜市场旁边的一条小巷子,站在一间门店面前,这里是卖炸物的地方,醇厚的油脂气息萦绕鼻尖,令我食欲大开,迫不及待想要尝试了。
安婶婶向我说明,这里的炸物是用豆腐制作的,其中包裹了新鲜的猪肉,以及一些时令蔬菜,是当地人饭桌上必不可少的节日美味。
“很好很好。”我点头微笑表示赞同。
安婶婶走进店铺里,进行挑选,因为地方太小,我就没有跟随进去,而是站在外面等待她,同时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其实他们也在观察我,我猜,他们一定是看出了我与这里的格格不入,虽然我努力装得很像这里的人,但我身上一定还散发着来自费城的起司牛肉堡味道,既不自然,也不温润。
等待的时间稍微有点久,于是我按耐不住,自己在周围转了转,只是离开一小会儿,应该没问题。
我注意到,在菜市场里,还开着需要关于生活需求的小店,比如修理自行车,修理手表,按摩肌肉,修剪头发的店铺。
有一家不太一样的店面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透过玻璃门,能看到店面里开着暖黄色与暖红色的灯光,椅子上坐着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她们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表情,翘着腿,摇晃着脚上的鞋子,说说笑笑。
也许是我在门外站着的时间有点久,里面的人注意到了我。
她们看向我的表情,算不上友善。
其中一个烫着细波浪头的女孩走向了我,拉开玻璃门。
“做什么?”
我微笑着看她,快速在脑海里搜寻应该回答的话。
“对不起,我是……”
“小勤!”不远处安婶婶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她在喊我,同时脸上的表情算不上好看。
她急忙走过来拉我,“你可别乱走!东西买完了,我们回家吧。”
她低着头没有去看年轻女孩,我能感受到她浑身都在散发着抗拒的气息,但那时的我不知为何。
回到家后,安婶婶认真地告诉我,以后看到路边的剪发店,可不要靠近。尤其是店里全是年轻女孩的。
我问为什么。
安婶婶红着脸,支吾了半天,告诉我,因为里面都是不正经的人。
不正经的人?那是怎样的人。
但安婶婶不再回答我的问题,赶紧跑到厨房忙碌了。
至于那个细波浪头的女孩,我没想到,不久后还会再次遇到她。
她叫做珍珍。
这是后来,她告诉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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