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书桌前,久久地,把弄着手中的钢笔。
安婶婶知道我有抽烟的习惯,特意为我准备了一个漂亮而又结实的水晶烟灰缸,现在里面已经躺了太多支抽完的烟。
我该写了。
这阵子,我听到了许多故事,此时此刻,我的脑海里装满了这些人,这些事,我可以写了,我应该写了。
但我就是无法动笔。
故事应该从哪一刻开始讲述呢?
从我在飞机上看到大海与船只的那一刻?从我吃到正宗红烧鱼的那一刻?
从那个弥漫着薄雾的菜市场清晨?从那个奔跑得如同鸟雀般灵快轻巧的小女孩?
还是从那双总是充斥着忧郁与淡漠的眼睛?
珍珍。
珍珍。
她说,给自己取这个名字,是为了不让自己忘记,曾经拥有过的人生。
她抽的烟很辛辣,味道也很浓郁,与她身上更浓烈的女士香水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了独属于她的气质。
“我的姐姐叫巧珍,当时虎哥让我们起花名,我就说,我要叫做珍珍。”
“其实店里已经有个叫做珍珍的了,按理说,我是后面来的,应该我改名。”
“可是我不,我跟她打了一架,赢得了这个名字。”
珍珍笑,却依旧是那种苦涩而麻木的笑。
“我要带着珍珍这个名字活下去,即便是在一个被所有人唾弃,肮脏黑暗的世界。”
“只要我还活着,存在着,它就不能消失。”
“王勤。”她转头看我,“你会害怕,被忘记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记得你的人了?”
我点点头,“会,如果我爱过的人,都不再记得我,那么另一个世界的我,就会感到伤心。”
“但是如果想念我,会让他们难过,我也会伤心。”
“所以,我认为,是爱让我们牵挂,让我们痛苦。”
“你真的好有学问,好会说。”珍珍笑着站起来,扔掉抽完的烟,跺了跺脚,我们在这里坐了太久,双腿都有些酸麻。
“我该回去了,下次见。”说完她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那一头漂亮浓密的细波浪在阳光下起起伏伏,金光闪闪,就像一片真的大海。
宽阔,摇晃。
思绪回到现在,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的世界十分安静。
台灯的光把我笼罩在书桌前的小世界里,我任由思绪飞舞,想要抓住其中一个片段,命令它停下来,冷静下来,让我能够好好地写,把这个片段写完,就能接着去写下一个片段了。
后来我意识到,自己一直无法动笔,是因为我对于故事还没有完全的熟悉。
我知道的还不够多,并且需要更多。
我决定继续等待珍珍以及小敏的出现,向她们索取更多的故事。
我真是个贪心的写作者。
可是她们再也没有出现在那条小巷子里。
两个月后,我才通过本地的电视新闻得知,她们都被抓捕了。
珍珍,小敏,虎哥,那一整间店的所有人,都因为非法活动,而被关押了起来。
故事中断。
齐嵊只看完了三分之一的书,就没有再看下去。
“你觉得王勤为什么会自杀?”他问黄竹芳。
“新闻上说是因为抑郁症。”
“这的确是一本很沉重的书。”他把手中的书放回面前的桌子上,封面上是一张东方面孔,侧着脸,发丝飞扬,遮住她恍惚而茫然的眼神。
黑白色的照片,没有资料能够显示,这张照片里的主人公是谁。
不是王勤。
难道是自己的小姨,林兴娣?又或者是那位叫做小敏的女孩?
黄竹芳无从得知。
“这本书里提到的人物,都是化名,当年的社会新闻涉及的相关人物,也很难联系到。”齐嵊说道,他最近一直在帮黄竹芳调查更多的信息。
黄竹芳没有做声,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安静地抽着烟。
“我怎么感觉,你学会抽烟之后,烟瘾有些大?”齐嵊走到她身边,看了一眼烟灰缸里的烟蒂数量。
大概有四五根,只是不知道这是一天的量,还是好几天。
“抑郁症…… ”黄竹芳轻声重复着这个词语,“奶奶的书架上,也有好几本关于抑郁症的书。”
“我曾经问过她,她说就是想知道,抑郁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时我以为,她是为了教学工作,而研究这些的。毕竟学生心理问题也是教师工作之一。”
“那你现在想法变了吗?”
黄竹芳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现在已经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了,可是心里还是空荡荡的,缺失的黑洞越来越大。
根本就不知道,该用什么填补,才能让自己安定下来。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谁?”
“林巧珍。”
黄竹芳再次拿起那张旧报纸,认真盯着头版新闻上那张模糊的照片,照片里女人的脸几乎是看不清的,粗糙的颗粒感把她的五官晕成黑白色。
“书里不是写了吗,年少时遭受父亲的家暴,成年后被迫继续面对丈夫的家暴,为了保护被侵犯的妹妹,忍无可忍的她就杀了丈夫。”
齐嵊指的是王勤的书。
“不,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没有被提起。”
“所以她的故事不完整,缺失了一环。”
黄竹芳没有完全认同齐嵊的分析,也许是体内流淌着同样的血脉,让她对林巧珍有种下意识的直觉判断。
齐嵊在她面前坐下,衬衫上的气息随着他的动作扑向黄竹芳,松针味道的洗护用品,他一贯爱用的牌子,每次闻到都能让黄竹芳精神清醒一下,有种置身森林的感觉。
这次也不例外,黄竹芳有些昏沉的脑袋,短暂苏醒了会儿。
“哪个人?林老三?”齐嵊开始猜,“还是周达。”
有时候齐嵊跟她有种毛骨悚然的默契。
“对,周达。”
“林巧珍跟她之间,一定还有某种关联。”
她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朋友?恋人?还是同犯?
穿过窗子,眺望远方,县城的繁华一览无余。
在远方的更远之处,是浓烈如火的云霞。
是未知,是迷雾。
原来每一个男人的血,都是这个味道。
林巧珍呵呵笑着。
她的手,又粗又硬,干了太多的活儿,一刻不停的干活儿,这双手,没有任何机会能够柔软下来。
但现在,她无比喜欢自己的这双手,干瘦,精巧,有力。
可以把一个大男人切割成无数块。
血的味道很浓郁,又多又烫的鲜血,淹没了整个世界,淹没了这间小小的屋子。
雷电掩盖了一切不好听的声音。
比如男人的惨叫。痛哭,求饶,以及咒骂。
真不想听啊。
那天晚上她也是不想继续听了,那个男人的声音太难听了。
一直骂自己是狗娘养的,贱货,还说要打死自己。
周达问她,想自己动手吗?
雪白的闪电亮光下,周达的脸,美得像山野里的精怪,眼睛大得惊人。
林巧珍从她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自己居然在笑。
然后说了一句,“我来。”
于是她拿过了周达手里的石头刀,给了林老三第一下。
其实村里人没有猜错,林老三是她杀的。
她早就想杀了。
杀个人,跟杀只鸡,一样简单。
只是男人的血,太腥,太黏,太恶心了。
她不喜欢。
天地在怒吼,在狂啸。
又是一道闪电掠过,窗外立着一道幽暗的人影。
她看过去。
是周达。
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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