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征一事,被皇帝压下了,从天光刚泄时整军出发,因此并没闹出多大的动静,悄悄地从侧门集结齐了军队。
谢逊转了转玄铁护腕,高坐马背上,目视前方,望着云雾中逐渐显露的群山叠叠,语气不变。
“风家的信可回了?”
“回殿下。”说话的是一个用黑布蒙住了半张面庞的兵士,他移步马旁,低声说,“属下已差了信鸽出宫,今日午时之前,必能送到。”
“风家的主母是个愚钝的,若得了消息必定喜不自胜,说不准头脑一热,干出点什么蠢事儿来。”谢逊温和的神情里流露一丝嘲讽,“可也要注意着措辞,别让风老将军察觉到了什么。”
“是,那风小将军那儿?”
“他翻不出什么浪,却也吃不了什么苦。”谢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马鞭,“沈絮太急了,他太想替谢恒招揽人心。虽然不知袁文青是怎么跟他勾搭上的,但小小的一个太仆寺少卿也没什么可计较的,随他们去。只是风家这个人情,他必然拿不到手。沈絮真是走了一步再差不过的棋——枕边风么……乱人心意,说不准还有好戏看了。”
他的余光中,谢恒就站在不远处,他已抽了条,行了冠礼,五官也不似从前谢逊记忆中的那个他,已然长开。
他母妃是蜀地郡主,蜀地多美人,且眉眼张扬,极具攻击性。谢逊记得,她当时风光无限,还未出阁就先美名远扬,多少才人佳子趋之若鹜,只为了能瞧见她一面。
朱黛年轻时还给自己弄了个比武招亲的名头,她最后瞧中了谁无人知晓,只是这名头一打响,先一步得逞的,就是虞帝。
谢逊是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可唯一能在他眼中得的了这称呼的,一个是沈絮,另一个就是朱黛。
谢恒长相随了母亲,自然是不差的,但谢逊每次见他,不是在花街柳巷,便是在赌坊酒庄,每每在销金窟中瞧见那双萎靡的双眸,他心中既觉不屑又觉可笑。
虞帝是不喜欢他这个大儿子的,一辈子却只生了三个儿子,算来算去,学识上能比得过他的人,屈指可数。
谢徽音倒是其中一个,哪怕是大臣们也有在私下偷偷议论的,说谢徽音的学识跟魄力,均不输于他。
可那又如何?她是个女人。
他日即便她做个圣人,即便谢逊真放下这机会,哪怕真轮到谢恒,也绝轮不到谢徽音。
可此时,谢恒却忽然不一样了。
谢逊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一样,却在再见到他时,心中的疑窦丛生。
谢恒本是在翻看着手中的什么事物,聚精会神的,却在转瞬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转过了头,那锐利清明的眸色,隔着马匹和金戈,直直穿透了谢逊眼底。
“……”
手中的马鞭被攥得“嘎吱”作响,谢逊盯着他这个“一事无成”的弟弟,心中的疑惑逐渐成型,震得他久久没回过神。
忽然,谢逊看到他笑了。
没有挑衅、也绝不是友善的笑意。
……谢逊双眼眯起,视线微转,这时才想起要看谢恒方才是在手中把玩着什么,对方却不知在何时已经将其藏进衣衫里。
谢恒似乎猜到了他的用意,还摊开双手,笑眯眯地晃了晃,跟打招呼一般……
“……出发。”谢逊阴沉地收回了视线,手中用力勒马,马首昂扬,发出一道嘶鸣,踏步向前。
“太子殿下有令,整军出发!”
风卷过军旗,猎猎作响,沈絮站在城墙上,从高往低瞧着,看着庞大的大军从永宁城鱼贯而出,他目光却只剩为首的那个神采奕奕的少年。
衣袍翻飞,心绪不宁。
谢恒的闯入就像一个无法预料的变数,陡然投入水面的石子,似乎要强硬地将他原本的生活悉数推翻,让他的目光总是能落到同一个人的身上。
但他什么也抓不住。
从前也是,现在也是,所有人都会离他而去,因为他要做的事太过惊世骇俗,太过不近人情。
他忽然有一刻,回想起了从前与谢恒的一段对话,那时的他一身稚气未脱,身上总有股少年的意气风发,不像皇子,更像浪人。
他捏起谢恒裁下来的枯叶,碾碎了摊平在自己的手心里,不经意间抬眼,问了他:
【如果有一天,我与殿下为敌怎么办?】
他本以为谢恒会说些好话哄他,毕竟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不论出自哪个目的,至少沈絮此刻是想要听这些哄着他的话才选择明知故问的。
只是那时他们并没有走到今日这一步,也不必兵戈相见,他打心里或许只是想像闲聊一般挑个话题,活跃活跃气氛。
谢恒当时听到他的话的确愣了一下,然后挠着后脑勺说:【说实话我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嗯。】谢恒说,【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真有那天,那就是历史长河的滚滚齿轮在闭合,改变不了的话,咱们放宽心,就顾着眼下就好了。】
衣袂翻动,在迈步之际,腰间的事物没能系紧,掉在了地上,清脆一声响,碎成了三瓣。
那是块用料和雕刻工艺都无不精美的双鱼玉佩,哪怕是坠着的穗子都是掺了金丝的,如若他把它给当了,能不能靠着这点钱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是谢恒曾经留给他的,说是方便他出行。
他随手递给他的玉佩,实际上价值连城。
沈絮捡起来后,尝试着拼了几次,但因为磕坏了一些小边角,拾不起来,试了好几次也没能成功。
这块残缺的玉就像在预告着什么,刺得沈絮心口生疼。
他半蹲着,撑在墙壁上的手微微用力,直到指尖都被磨砺得渗出了鲜红的血,他才强忍着颤抖,将喉间那一丝猩甜强行咽回了嘴里。
在下城墙时,那道身影陡然显得那么单薄,眉眼却藏在斑驳的树影中,泛出阴冷的神色。
沈絮绕开守卫,一个转头,本紧跟着不放的几个死士心中一惊,再往前追时,树后哪里还有沈絮的身影。
*
朱黛赶来公主殿时,谢徽音已经醒了。
她身形是纤细的,遗传了母亲的瘦小,但背影却挺拔,如瀑的青丝垂在身后,从屏风的角度只能瞧见她立在窗边的背影。
“徽音……你怎么能开着窗?春寒料峭,你身子还没好完全——都是怎么伺候公主的?!还不劝着些!”
朱黛一向气势凌人,即便是不施粉黛也能震慑住下人们。谢徽音倒是没让她们为难,自己转身离开了那里。
婢女们如释重负,赶忙小跑着到窗边,将春寒关在了窗外。
“母妃,听说你还关着禁闭,怎好轻易走动?”
朱黛面容顿时显现一丝疲惫,语气中还藏着不易察觉的不甘:“难道本宫身为一宫之主,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看不得了?”
“母妃不必动怒,儿臣也没有责怪您的意思。”谢徽音抬了抬手,室内的婢女心领神会,欠身后纷纷退去,殿内只剩母女二人。
“如今后宫本没掀起什么大浪,皇后日日诵佛念经,三弟护驾本是有功之举,母妃即便讨厌那沈家子,闹这一番实在是太不理智。”
“本宫今日来本就是瞒着眼线,偷偷来的,今日若不是为着你弟弟,本也不用跑这一趟。你既已经提了,不如就告诉母妃。”朱黛抓住她的手,“是谁害的你?”
谢徽音眼底没什么波澜,摇首道:“谈什么害不害的,左右也没出什么事。”
“那手谕呢!”
“宫中藏了贼人,跑着跑着跑丢了。”
“你说,果真是沈絮救的你?”
“是。”
朱黛语调拔高:“他怎会?!你再好好想想。”
“母妃。”谢徽音鸦羽般的长睫微垂,遮住了眼底的神色,“母妃秉性一向张扬,从不藏着掖着。若昨日救我之人不是沈絮,母妃也要刨根问底?”
朱黛脸上明显藏了慌乱的神色:“本宫……”
谢徽音叹气:“三弟与儿臣说过,母妃并不讨厌沈絮,今日为何又猜忌他?”
“这人间事哪能说就能说的清楚的……你怎么就不明白?”朱黛反过来抓住了她的手,力道紧紧的,“沈家子是头饿狼,他与你弟弟先前就结怨,如今得了机会,必定反扑!他哥哥……他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会轻易饶过仇人?”
“母妃说仇人?为何是仇人?母妃不是亲口跟三弟保证过,不曾害过沈家吗?”
“他若要多想,多怪,难道本宫还能控制得住吗?!”朱黛面上显现一丝怒色,“本宫即便拍着胸脯说这事与我儿,与本宫无关,难道他就肯信了?谢恒是多么尊贵的身份,若在这种庶民身上栽了跟头,才是得不偿失!”
谢徽音说:“母妃为了三弟殚精竭虑,甚至不惜忽略了禁足,却不肯实言相告,儿臣帮不了你。”
朱黛罕见地愣了愣,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谢徽音会这么想,凤眼里浮出一丝慌张,以及愠怒。
“我儿糊涂!你弟弟是皇子,从前是从前,从前便不提了,他现如今愿意悔改,在你父面前也算崭露头角,如今又能与太子一同出征讨贼。若能得了个军功,往后朝堂之上便有他的一言之地!你与本宫,才能,才能活下去。”
“可儿臣也是父皇的孩子。”
“你终归是女子,他是男子,这不同。”
谢徽音眼底浮现一抹厌恶,这厌恶不是冲着朱黛去的,而是被驯化被禁锢的世俗。
她厌恶这一成不变的生活,厌恶属于自己既定的结局,甚至到了一种仇恨的地步,仇恨无能而无奈的自己。
“儿臣听说,风小将军被下了狱。”谢徽音一抬眼,眼底已然没了那些繁杂的情绪,
“陛下还欠儿臣一道恩泽,儿臣虽没能将口谕传出去,却也想替风小将军试一试。”
朱黛猛地站起身,仅剩的一只步摇剧烈摇晃了一下。
“你难不成要去救风玄逸?”
谢徽音不置可否。
“他与太子早有书信往来,你救他何用?”
“儿臣救了他,他便欠儿臣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可你三弟还未回京……”
“儿臣也是皇女,自有这个资格承情。”
“徽音……”
谢徽音缓缓推开了她的手:“今日母妃不肯实言相告,儿臣尽孝道、忠孝礼,不再多问,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窟窿就在眼前,若只想隐瞒而非填补,迟早有一天会粉身碎骨——母妃,请回吧。”
“徽音!”
朱黛太着急了,站起身抓住她的手腕,谢徽音才刚醒,身子还没活动利索,骤然被拉扯,平衡不了,匆忙间只能扶住床沿,捂住头坐下了。
“没事吧?母妃,母妃也是太着急了……”朱黛抿了抿唇,压住内心翻腾的悲伤,闭了闭眼。
“我没事。”谢徽音头有些晃得厉害,摁住额头道,“母妃先回宫吧,时间若太长了,恐怕生疑。”
“我并非……”朱黛欲言又止,不知是什么压住了她想要吐出的话,她启了唇,却话音一转,千言万语化成了一句,“……算了。”
谢徽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直到朱黛重新带上惟帽,被武婢引着带走,她坐在床边,沉默了许久。
直到方才煮沸的茶汤已经凉了,身旁的婢女问她用不用添第二壶时,她才缓缓说:“将本宫那把小弩拿来,用檀木盒封好,过几日将风玄逸赎出来之后,送去外廷。”
“公主是要送给沈公子么?”
“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送去,就当全了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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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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