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余光里，瞥见窗外不远处来自高德顺愈发拉进的倒影，手里还挎着什么，用竹篾围着的篮子盖的很严实，沈絮绕进房，打开了门。
“高公公。”
“沈大人。”高德顺看着素衣白衫却难掩容色的沈絮，心中不禁再次感叹，他可生得真美啊。
“这是今日的汤，用莲藕排骨跟老人参片煨了整整一晚上，下边用新令时蔬炒了些炒菜，用来解腻的，不知你吃不吃的惯，便自作主张多炒了几样。”
“多谢公公了。”沈絮接过，“公公如此劳累，外廷与内廷隔得也并不近，总是这么出宫，总归不好。”
高德顺摆摆手：“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左右奴才也要出宫打点打点铺子，采买些小物件儿，更何况这是殿下亲口吩咐了的，奴才实在是不敢偷懒。”
沈絮垂目，指腹内侧有意无意地摩挲着粗糙的把手。
“殿下怎么吩咐的？”
“这可太长了！奴才没法儿一个一个字背，得回去拿纸才行。”高德顺尴尬地说，“也不瞒大人，我们家殿下呢，话实在是有点……有点太多了，都是些叮嘱。尤其还提了沈大人的身子不太好，得每日悉心照料着，反复提，奴才要是现在就得想想的话那也就只记得这一句。”
“费心了，我这身子非一日之寒，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治好的。”沈絮轻声说，“日日这么送，麻烦，也浪费。”
高德顺连连说：“也就这人参贵些，殿下说了，这是他及冠时陛下送的，他用不着这玩意，就叫咱们片了，时不时补一补，给大人养养身子。”
沈絮没说话，他不知心中在想什么，面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高德顺打眼一瞧，又没了。
这些日子，高德顺每日都会来，前几日的时候总是碰不到他的人影，后头时间一长，就见的越来越多。
他陪着谢恒从幼时到及冠，见着他横行霸道、强抢民女，心中即便有再多的奉劝也欲言又止，害怕触怒了自家主子。
自从认识了沈絮，谢恒才像像变了个人似的，许多不敢说的，不能说的，他也敢上去规劝规劝，所以真论起来，高德顺是十分感激沈絮的。
“沈大人，奴才有些话或许您不爱听，您身子弱，若是能少出门就尽量少出门，奴才这话不是混说，是特地请教了太医院的太医的。殿下倒是吩咐了，您是劝不住的，叫奴才别惹您动了怒，反而受惊。可奴才见着您的次数也不多，您新官即将上任，要忙的事情肯定多，就该趁着这个时候赶紧将身子养好了，莫病倒了才是。”
沈絮温声说：“多谢公公体恤，只此一回，之后，便不需要怎么劳动了。”
“那便好。”高德顺松了口气，“那奴才晚些再来拿篮子，您只管慢慢吃着。”
“劳动公公了。”沈絮说，“我听说，您可是认了西厂的高保全高大人做父？”
“……哦。”高德顺愣了愣，“确有此事没错，可奴才也没专门敬过茶，高大人子孙多，奴才在这中间不算头也不算尾的也不起眼……沈大人是有话要传么？若是有话要传，这个忙奴才还是帮得上。”
“的确有句话要传，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沈絮想了想，“就拜托公公说一说，就说……那日多谢他了。”
多谢？
高德顺说：“不必加些什么吗？”
“不必加，他懂得的。”沈絮笑道，“公公可要留下一起用饭？”
“不不……这不合体统。”高德顺连连说，“奴才必定将话给传到，就不多叨扰了。”
“那在下也不再强留公公了。”沈絮说，“公公慢走。”
高德顺一般是等到第二日，再去拿前日的篮子，沈絮明白高德顺的难处，再怎么没胃口，只要在这儿，就必定会进些。
翌日，他将篮子送来时，却不见了沈絮的人影。
……
……
……
晨曦初透，朱红色的寺门大开，回廊千回百转，上头站着几个打扫的小和尚，垂着头没察觉到什么人的前来。
朱黛卸了钗环，素裙着身，像个来上山祈福的寻常妇人。
玉簪打扮得更朴素，搀着朱黛，两人冲一个尼姑一点头，从侧殿匆匆忙忙地进去了。
树影重重，等玉簪一抬头，却并未从树叶里瞧见什么人。
“贵妃来了。”楚翊敲了敲门，推开了一条缝。
沈絮坐在茶室里，手里捏着一枚白棋，闻言颔首，没有抬头。
楚翊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余光里，朱黛跟玉簪两人的身影已经浮现，他压下喉口的言语跟疑惑，退进了黑影之中。
“扣扣。”
门被敲响，朱黛推开门时，沈絮已经烧了茶，他布下最后一只茶杯，说：“请娘娘和玉簪姑娘入座稍等，这茶还没煮开。”
“你是如何得知玉簪也会来的？”朱黛掀开惟帽，露出那张艳丽夺目的脸。
“猜的。”沈絮笑道，“玉簪姑娘心细如发，打小陪着娘娘一同长大，自然情同姐妹，事无巨细都要交代。恐怕若是要死，玉簪姑娘也愿意替娘娘去死的。”
玉簪警惕地往前一步，握紧了袖中的匕首，双眸凌厉。
“你才是玲珑剔透。”朱黛冲玉簪一摇头，又望向沈絮，“恒儿也是被你这副模样给骗了吧。”
“骗倒是说不上，但的确也不纯粹。”沈絮说，“今日在下心中对娘娘只有感激，金银财宝在下没有，娘娘也不缺，只能用清茶聊表心意；娘娘若有话要跟我说，沈某自然也是愿意洗耳恭听的。”
“聊表心意？你表的是哪门子的心意？若说恒儿的主意，你是别想打了，你问本宫要说什么，本宫的确有话要说，但你却含糊其辞，分明是不想与本宫好好聊。”
“娘娘过虑了。”沈絮示意两人坐下，给她们各自倒了杯茶，见两人不喝，他率先喝了一口，说，“我也是个世俗人，高官俸禄谁不爱，金银财宝谁又不爱？若是再得一对娇妻美妾，人生幸事。真相，我想求，可这真相若是不该求，沈某自会收手。娘娘不信我对殿下的赤诚之心，可赤诚之心可昭日月，一两日是瞧不明白的，娘娘有心看，总有一天能看明白。”
朱黛闻言冷冷道：“只怕你这可昭日月的心是只狼子野心。”
“……”沈絮放下茶杯，“娘娘，我等都是世俗的可怜人，我失了母亲，失了父亲，还失了兄长，若不凌厉些，恐怕难以在这京城之中存活下去。”
“因而本宫才信不得你。”朱黛厉声说，“话今日也算挑明了，本宫也再不藏着掖着。你兄长是朱珂害死的，你心中怨恨积深，难道敢说对朱家毫无报复之心？什么表忠心装纯良，是真是假你自己心中比谁都清楚，何必约本宫独处，多此一举，荒谬至极！”
“怨么，有时控制不了，但有时是有时，即便顾全着大局，也不该多此一举才是。”沈絮微微一笑，“就像娘娘一直以来这么做的一般。”
……他果然知道。
朱黛匆忙间慌了神，下意识转首，玉簪立刻拔出匕首：“你敢威胁娘娘，可是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灭口？”
“灭口是灭不完的。”沈絮像是没瞧见那刀似的，“灭了我，娘娘还得想办法灭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如此反反复复，杀到最后，娘娘就能保住这个秘密了么？”
“那也好过放你出去之后让你胡说八道！”
“我只知晓，却并未翻起与娘娘为敌的心思，否则早就将这消息捅出去了。”沈絮说，“陛下不册封我，我便永远都是文思院的小画师，哪里有这本事翻动水花。”
玉簪拔刀便要刺，临近时被朱黛叫住了：“玉簪——！”
玉簪：“娘娘……”
“我们该走了。”朱黛盖上帷帽，匆匆道，“莫叫皇后起疑。”
“可……”她两面相望，沈絮放下手，面上冲她莞尔一笑，漆黑的瞳孔里却满是冰冷，顿时，她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明白了朱黛阻止她的用意。
“娘娘……”
……
……
*
出了门之后，朱黛行踪越发快，玉簪起先是快步，后面就只能小跑着跟上。
绕过了好几条蜿蜒崎岖的石子路，玉簪几次都想拉住她，朱黛是闺阁里出的女子，饶是性格泼辣，但也没真在外头呆过多久，这么跑，玉簪是真担心她摔着了。
仿佛是印证她心中所想一般，朱黛在前方踩滑了一块石子，身子一歪，勉强扶住了树身才没能太狼狈。
“娘娘——！”
玉簪惊惶极了，连忙往前搀扶起她，想要看看有没有摔破什么时，却愣住了。
她细嫩纤长的五指遮住脸庞，声音颤抖：“玉簪，本宫真的做错了……”
玉簪心中疼得不行，她一狠心：“不如奴婢还是将他杀了，好过他……”
“你杀不过他的！”朱黛说，“你难道没看到他袖中的长针？他哪里是藏不住，他那是故意露给我们看的……也都怪我，若是当初不犯这个傻事，怎么会捅出这天大的篓子，我怕，怕就怕在这事是，是我那蠢弟弟说漏嘴，才让事态演变成如此境地……”
“娘娘……”
余光里，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不远处的树影下，浑身用灰蓬蓬的斗篷遮着，不知在那瞧了多久了。
那身影伸出手，将斗篷掀了开。
玉簪喉咙里就像扎了根刺：“大……公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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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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