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黛的反应尤其激烈,她下意识抬手想遮挡,可为时已晚,谢徽音已经迈步,停在了她的面前。
“母妃。”
谢徽音说:“事到如今了,可曾想过要坦白了?”
朱黛已经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的宫,谢徽音虽然是女子,但事无巨细都要做得比谢恒要周全,好似只要有她在时,便从来不需要操心些什么。
“皇后那儿我已经给了讯息,就说母妃身子不适,是儿臣去接的您。”谢徽音立在屏风旁,“父皇听了讯息也说要来瞧瞧您,您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和我坦诚相见。”
谢徽音的眼神太锐利了。
人人都说大公主像贵妃,只有朱黛自己明白,其实她们并不像。
只是有时,那种不属于女子的魄力时常会在她的身上显现,因而旁人将这一丝魄力与她这样的人混为一谈了。
朱黛被她盯着,感觉皮肉都在刺痛,张了张唇,妥协般的开口了:
“本宫去见了沈絮。”
“为何?”
“为了……为了杀他。”吐出这几个字时她连额间都生了汗。
谢徽音沉默须臾,说:“与三弟有关吧。”
朱黛没有说话。
“大公主殿下。”玉簪道,“娘娘今日身子不适,不如……”
“不如怎样,不如下次再谈?下次是什么时候?是不是等刀架在脖子上才懂得事态紧急?””谢徽音冷冷瞥去一眼,脸上厉色初显,有几分骇人,
“出去,将门关上,在陛下到鸾凤殿前,一个人也不许放进来。”
“……是。”
即便朱黛心中有万般的不情愿,她也知道她拗不过谢徽音的性子。
只是一想起那段不可回首的往事,心中的刺痛便一层比一层高,恨不得化成洪水猛兽,随时随地将她吞噬殆尽。
人散了,她五指攥紧了谢徽音的广袖,以此才能平息稍许。
朱黛嘴唇翕动,缓缓道了出来。
谢徽音的神色逐渐从平静到惊骇,甚至有一丝后怕,像被石子激起的湖面,层层叠叠翻起的水花,在转瞬之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朱黛说:
“谢恒,不是陛下的亲生孩子。”
……
……
……
原本骇然的内心并未得到消减,她只在静谧之中听清楚了自己胸膛之中每一次犹如擂鼓的心跳。
不知过去了多久,谢徽音捂住了嗡嗡作响的头颅,喃喃道:“陛下可曾……”
朱黛咬紧了下唇,不言语,只轻轻一摇首,步摇相撞,发出“叮当”轻响。
“生父……”
是……
谢徽音缓缓将视线移到朱黛身上,望进那双与自己三分相似的眸子,忽然觉得这个问题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她低声说:“沈絮知情?”
朱黛:“……知情。”
“你糊涂啊……母妃,你……”
谢徽音连连后退两三步,扶住桌角,不说话了。
……
“徽音……”朱黛绝望捂住双颊,泪流满面,嘶声说,“母妃实在是无可奈何,当初若不是你父皇,我本该……”
“他杀不得。”谢徽音的声音就像一柄巨钳,死死掐住了朱黛的喉咙,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父皇生性多疑,下了这个手难免惹人注目,此事更应该烂在肚子里,母妃更是不该露出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前朝后宫多少双眼睛盯着朱家,此事与其杀人灭口,不如索性装作没这么回事。恒儿已经及冠,饶是他沈絮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撕破脸皮。”
“他已经敢来威胁本宫了……”朱黛摇摇头,慌乱道,“你可知他是拿着刀与本宫见的面?”
谢徽音:“他若想撕破脸皮,早就该撕破脸了,既然没有,想必,另有所图。”
“难道……就这么放过他?”
“我们不能败在这步棋上。”谢徽音喃喃说,“即便该杀,也不该这个时候杀他。”
“可……”
“——娘娘。”玉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的圣驾快到了。”
谢徽音回过头,交代道:“先别杀他,至少要先查清,究竟是谁透露的消息。”
“你是叫我等朱靖回京?”
昏黄的光透过窗棂,谢徽音敛眉,两人短暂地交汇了视线。
“是。”
等谢徽音回到昭华殿时,已经酉时了。
她看着天边逐渐褪去的残霞,对身边的婢女轻声说,
“……去写封信,就说我要见他,沈絮,我要见他。”
谢徽音记得,她出生的那日,天降异象,长虹贯空,更有甚者说耳闻九天凤鸣,似有天女下凡。
民间传得神乎其神,争相互告,说这是天降澍泽,得神明贶佑,虞帝思来想去,赐了“令仪”做封号,可见喜爱之意。
只有朱黛,她的生母不喜欢她。
人人都说孩童三岁前不记事,可谢徽音却记得十分清楚。
生下她之后,朱黛的神情有多么狰狞,她披头散发,生育时失血而惨白的面目还未消褪,双目藏在发丝里迸射出令人胆寒的恨意,像一只索命的恶鬼。
谢徽音清晰地从她蠕动的嘴唇中读出了“恨”这个词。
恨谁?恨她吗?
恨她是女人,还是恨她是谁的孩子。
直到五岁时,谢恒出生了,她才像是从对她的冷漠中回过了神,开始将浑身的精力跟算计都倾注在替谢恒的谋划之中。
而她,尚且在这其中尝到了漏下的甜头。
她也曾趁着酒醉时问过朱黛,为何要对自己如此无情,朱黛当时脸色陡然变了,下意识说:“要不是你,我与……”
她是个矛盾且冲动的人,有时瞒不住事,却在洞悉人心方面出乎意料的有天赋。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朱黛很快改了口,语气罕见地放缓了:“母妃只是身子不太爽利,你别多想。”
她说身子不爽利,便几月几月的不见谢徽音,久而久之,谢徽音也习惯了。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七岁,朱黛像是良心发现,开始偶尔往她宫中送些小玩意儿,都是些京城没有的稀罕玩意儿,她很喜欢。
后来,谢徽音便总能在玩耍时发现属于朱黛的身影。
她借着树影藏匿着,生怕被发现似的赶忙往后藏,但谢徽音已经发现了。
但倒也没戳穿。
慢慢的,朱黛开始愿意靠近她,再愿意和她闲聊些儿女私情,谢徽音渐渐兴致缺缺。
直到她及笄的那日,她喝多了酒,独自一人在外吹吹风,听到两个宫女的窃窃私语,才在那时幡然醒悟。
“听说了吗?大公主并不是贵妃娘娘的第一个孩子。”
“什么?没听说啊。”
那挑起话题的宫女冲另一人招招手,示意她附耳,然后悄声说:“贵妃娘娘当初是怀着孕入的宫。”
这时谢徽音才明白了,朱黛厌恶她的缘故。
她并不爱虞帝。
朱家作为武将世家,虽然也注重女子的教育,但却不拘泥于闺阁女红间,相反因着父辈,姊弟辈的荣耀,她心中逐渐沉积的不甘愈演愈烈。
在偶然的一次相遇间,朱黛和昌王,相爱了。
男女私会是大忌,除了要避人耳目,还得蒙受世俗礼教沉淀而来的指责。
朱黛心中迫切的想要释放这些情绪,想借着比武招亲的名头,名正言顺地嫁给昌王。
但可惜昌王没来,先一步等来的,是虞帝登基后,递进朱家大门的一封选秀圣旨。
听说她那未出世的同母异父的兄长死在了纳兰若的手里,但谢徽音当时胆子太小了,小到只敢猜却不敢求证。
她怕听到些更加有违伦理纲常的讯息,因而一直装傻充愣。
害怕?气愤?亦或者……幸灾乐祸?
都没有,通通都没有。
此时此刻谢徽音的心中只涌上来一股荒唐的嫉妒。
谢恒也便罢了,可即便是一个胎死腹中的孩子,也能成为她魂牵梦萦的羁绊,而她只是一个能勉强维系朱黛与虞帝之间感情的载体,一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公主。
谢徽音立在窗前,手中的琉璃瓶握紧,最终被她狠狠摔在了地上,一声剧烈的脆响,化作了四分五裂的碎片。
夜色弥漫,宫人压着碎步敲响了沈絮的门。
“沈大人,这是今日的膳食,高大人今日身子不适,因而由奴婢给您送来。”
“多谢。”沈絮刚沐浴完,头发湿漉漉地被揽到了一旁,眉眼都被压得有些朦胧的柔和,他笑道,“给我吧。”
宫人垂下头:“那奴婢先告辞了。”
沈絮把饭盒放在桌面上,掀开了盖子,今日是炖了道海鲜粥,用鲍鱼跟蚌肉切成了丝,辅了些时蔬切成了碎,冒着热气,用瓷勺翻动,颗颗雪白圆润的粥米与翠绿的青叶丝拌在一起,让人食指大动。
“你知道贵妃下了毒,还喝?”楚翊从侧室里现身,迟疑地看着他。
“这是殿下为我准备的。”沈絮搅了搅,“贵妃娘娘还真是多此一举,恐怕她也不知我其实也用不着她专门下药来杀。”
“……”楚翊也真真是不知说什么,叹声说,“你就不怕三皇子知道?”
“不怕啊。”沈絮笑道,“我也想知道殿下知道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你够吓人的。”
沈絮颔首:“彼此彼此。”
这时,窗外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沈絮就放下了粥,去支开窗户,从信鸽身上取下了那支小信封。
他神色平静地看着,但以楚翊对他的了解,他知道这已经是沈絮心情最好的时候了。
反而他要是无端笑了,更吓人。
楚翊看着末端属于谢恒的署名,心中一个奇怪的猜测浮出水面。
“你喜欢三皇子吧。”
沈絮放下手中的信,偏头看他,疑惑道:
“喜欢?为何?”
楚翊总不能说你现在很像怀春少女收到公子情书的模样,他可是察言观色了好几日才敢问出口的,男人跟男人之间的爱情谁又敢胡口猜测,更何况这两人曾经水火不容,如今更是要平添新仇。
他抿了抿唇,才缓缓说:“瞧你神色不错。”
沈絮又转回头,看了看手中的信,说:“我的人生也不是全为了复仇,遇见有趣的阿猫阿狗,心中感到愉悦竟然能令人如此费解么?”
“三皇子是阿猫阿狗?”
“他的性命,他母妃的命根子都捏在我的手里,”沈絮莞尔道,“应当可以算作一只小狗吧。”
沈絮放下勺子,将搅凉了的粥一口气喝了大半入肚,感受着残存的温热顺着食道沉入胃里。
人的恶意,就像疫病。
只要一人犯了错,周边的人都会想着为其遮掩而一错再错,把骨子里的伪善榨光之后,露出的只剩漆黑的残骸。
沈絮一直都明白,人就是这么一种生物。
只是因为身边忽然出现一个与众不同的异类,襟怀坦荡,坦然相对,因而才让他产生了模糊的错觉,甚至想要因此舍弃掉来之不易的可乘之机。
自私并不可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只是想抓住一根绳子,用复仇当借口,他才能掐住自己的命脉,咬着牙踏上不归路。
人总归要死的,早死晚死,没什么特别的区别,硬要说的话……只是他死的要格外的不容易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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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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