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青山基金会陈老先生的那场会谈，像一阵和煦的春风吹散了连日来的阴霾。虽然最终结果尚未落定，但对方表现出的理解与欣赏，让沈泠紧绷了许久的心弦，终于得以稍稍松弛。那种被“看见”、被“懂得”的感觉，远比在晟景资本那里获得的、基于冰冷逻辑的“资格审核”要温暖熨帖得多。
恰好这时，她的圈内好友，以性格活泼开朗、人脉广阔著称的歌手兼综艺咖黄恬发来了邀约：“泠泠！好久没见啦！听说你最近为个项目忙得脚不沾地，必须出来吃顿饭补充能量！我知道一家新开的私房菜，味道绝了，保证让你忘掉烦恼！”
沈泠几乎是立刻回复了一个蹦蹦跳跳的兔子表情包，后面跟着大大的“好！”。她需要这样一场轻松愉快的聚会，需要黄恬那仿佛永远用不完的活力来驱散残余的疲惫，像晒晒太阳一样补充点正能量。
餐厅隐藏在一个绿树成荫的胡同里，环境雅致私密。黄恬已经到了，穿着一身亮黄色的连衣裙，像个小太阳般朝她挥手。
“哎呀我的大影后，你可算来了！快让我看看，瘦了没？”黄恬站起身，拉着沈泠的手上下打量，嘴里啧啧有声，“果然，为艺术献身了是吧？这下巴尖的，我都心疼了！”
沈泠被她夸张的语气逗笑，像只被顺毛的猫一样眯了眯眼，轻轻拍开她的手：“哪有那么夸张，就是最近没休息好。”她在黄恬对面坐下，很自然地盘起一条腿，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感受着周围宁静温馨的氛围，连日来的压力确实消散了不少。她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海盐柠檬糖，剥开递给黄恬，自己也塞了一颗，腮帮子立刻微微鼓起。
“还没夸张呢？我都听说了，你那个《雨夜》项目，波折不少啊。”黄恬接过糖，熟练地烫洗着茶杯，眼神里带着关切，“怎么样？有进展了吗？我认识几个做文化投资的朋友，要不要帮你牵牵线？”
沈泠心里一暖，知道黄恬是真心想帮忙。她含着糖，声音有点含糊，但眼神清亮：“暂时不用了，恬恬。最近接触了青山基金会，感觉还挺顺利的，陈老先生人很好，很理解我们想做的东西。”
“青山基金会？”黄恬眨了眨眼，“哦！我知道，他们家挺有格调的，不怎么掺和娱乐圈那些烂糟事，专注做自己的文化环保领域。能跟他们谈得来，那说明你的项目是真有料！”她由衷地为沈泠感到高兴，打了个响指，“我就说嘛，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点好的菜肴陆续上桌，色香味俱佳。两人边吃边聊，话题从工作慢慢延伸到生活中的趣事。黄恬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她最近录综艺遇到的搞笑事情，手舞足蹈，模仿得惟妙惟肖。沈泠含笑听着，时不时被逗得前仰后合，露出毫无偶像包袱的、极其有感染力的灿烂笑容，也会跟着吐槽几句，气氛轻松得像冒着泡的汽水。
然而，绕了一圈，话题不知怎的，又回到了《雨夜》项目前期寻找投资时的艰难。
“说起来，你之前是不是也去晟景资本碰过运气？”黄恬夹了一筷子清蒸鱼，随口问道，“他们家那个女老板，池早，可是个厉害角色。”
听到“池早”这个名字，沈泠脸上明快的笑容收敛了些，拿着汤匙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垂下眼睫，舀了一勺汤，语气尽量平淡，但微微下撇的嘴角还是泄露了一丝真实情绪：“嗯，接触过。晟景的风格……比较特别。”她用了一个中性词，但那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何止是特别啊！”黄恬放下筷子，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敬畏和八卦的神情，“那是相当强势，眼光毒，要求高，听说在她手底下干活，压力山大！我之前有个朋友的项目想找晟景投，那商业计划书被打回来改了七八遍，最后都快改得他妈都不认识了，还是没通过，把我那朋友给郁闷的。”
沈泠默默听着，对黄恬的描述深有同感，忍不住小小地“哼”了一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那种被冰冷数据和无休止的“风险”、“回报率”审视的感觉，她亲身经历过，想起来都觉得空气变冷了。
“不过，”黄恬话锋一转，忽然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带着点分享秘密的神秘感，“跟你说个有趣的。我对这个池早吧，印象倒不算差，甚至还有点……嗯，怎么说呢，不算讨厌。”
沈泠猛地抬起头，嘴里还含着一小块糯米藕，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不讨厌她？”她的声音因为诧异而略微提高了一些，差点被噎到。在她看来，以黄恬这种直率热情、喜怒形于色的性格，应该最受不了池早那种冰冷强势、不近人情的做派才对。
黄恬看着沈泠这幅震惊到呆萌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差点把茶水喷出来：“哎哟，你这什么表情啊？好像我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似的。”
“难道不是吗？”沈泠好不容易咽下糯米藕，凑近了一点，认真地看着黄恬，眉头微微蹙起，像个充满疑惑的小动物，“你都不知道她那个人……”她下意识地想列举池早的种种“罪状”——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将艺术价值粗暴量化的傲慢、在会议室里毫不留情的否定……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在背后这样具体地指责一个人，并非她的风格，尤其对方还是她好友似乎并不反感的人。她只是鼓了鼓腮帮子，带着点小情绪总结了一句：“反正，我跟她打交道的感觉，并不愉快。像个没有感情的评估机器。”
“我懂我懂，”黄恬了然地点头，拿起公筷给沈泠夹了块她爱吃的糖醋小排，“跟你这种感性又认真的人谈生意，她那种纯理性至上的风格，确实容易让人上火。但是呢，我看待她的角度可能不太一样。”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带着暖意的笑容：“你还记得我那个发小，叫越佳的吗？就是那个开了几家独立书店，还搞艺术策展的。”
沈泠点点头，她有印象，黄恬提过几次，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女生，她还挺欣赏那种活得自我的人。
“越佳跟池早，是很多年的好朋友了，死党那种。”黄恬抛出了这个让沈泠更加震惊的消息。
“什……什么？”沈泠彻底愣住了，糖醋小排都忘了吃。池早那样的人，也会有“死党”？她实在无法想象，那个仿佛由数据和规则构成的冰山，如何与人建立起亲密无间的友谊。这简直比听到池早会笑还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没想到吧？”黄恬对沈泠的反应很满意，笑嘻嘻地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据越佳说，池早那个人吧，在工作场合确实是这样，冷静得有点不近人情，原则性强，对事不对人。但私下里，对真正被她划进自己圈子里的人，完全是另一副面孔。”
沈泠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好奇心被完全勾了起来，连最爱的糖醋小排都暂时失去了吸引力。另一副面孔？
“越佳说，池早其实是个特别怕麻烦，但也特别怕她在意的人觉得麻烦的人。”黄恬努力回忆着越佳的描述，“比如说，越佳之前书店周转有点问题，又不想跟家里开口，池早知道后，二话没说就直接打了笔钱过去，说是投资，但其实根本没要什么股份协议，就是纯粹帮忙。而且事后绝口不提，怕越佳有心理负担。”
沈泠微微张开了嘴，这和她认知里那个每一分钱都要计算回报率的池早，简直判若两人。
“还有啊，”黄恬继续爆料，说得兴起，“池早不是看起来冷冷的嘛，其实她私下爱好挺……嗯，挺老年人的。特别喜欢摆弄花花草草，她那个别墅院子里，种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植物，还自己弄了个小暖房。越佳还说，她有时候会一个人对着那些花草发呆好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泠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池早穿着围裙、拿着小铲子蹲在花园里的画面，赶紧甩甩头，觉得这画面太有冲击力。
“这还不算什么呢，”黄恬凑得更近，声音更神秘了，“越佳说，池早家里有个房间，被她改成了私人图书馆，不对，应该叫小型资料库！里面全是书，从什么商业史料、金融巨著，到植物图鉴、地质勘探报告，甚至还有好多绝版的小说和哲学书！据说她看书跟她做事一样，特别较真，还会用那种不同颜色的标签做笔记，分门别类，强迫症晚期似的。”
私人图书馆？彩色标签笔记？
沈泠感觉自己的认知再次被刷新。那个在谈判桌上只谈数据和模型的女人，私下里竟然有一个如此浩瀚的精神世界？她看书不是消遣，而是像做研究一样？
“而且你知道吗？”黄恬的声音将沈泠从震惊中拉回，“越佳说，池早其实挺欣赏有真正热爱和坚持的人。她不喜欢的是那种打着艺术的旗号，实则投机取巧、毫无专业精神的人。像越佳那样一心扑在书店和策展上，哪怕不赚钱也乐在其中的，池早虽然嘴上可能会吐槽她‘不懂商业’，但行动上却一直很支持。她说池早评价过，‘纯粹的理想主义是愚蠢的，但能为纯粹的理想找到现实支点并坚持下去的人，值得尊重’。”
“能为纯粹的理想找到现实支点并坚持下去的人，值得尊重。”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沈泠心中的某些迷雾。
她忽然想起在书店里，池早对自己捕捉植物学家专注神态后，说出的建议。
难道……在池早那套冰冷的价值体系里，自己的坚持和努力，其实也……被“看见”了？只是她表达“尊重”的方式，是如此异于常人，如此的……不附带任何情绪价值，甚至带着她那种独特的、图书馆式的分类整理感？
沈泠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一次小小的冲击。她一直将池早定位为一个傲慢的、只认金钱和数据的资本家，却从未想过，冰山之下，可能也存在着一个布满书籍与植物的、不为人知的世界，存在着另一套评价人与事的、同样严苛却或许并非全然无情的标准。
“所以啊，”黄恬总结道，咬了一口糯米藕，含糊不清地说，“我觉得池早这个人吧，就是活得特别……分明。工作的时候是工作脑，绝对理性；生活的时候，对朋友也挺够意思，就是方式有点怪。你不能用跟普通人打交道的那套情感逻辑去要求她，得理解她那个……嗯，那个独特的运行系统。”
沈泠沉默了，无意识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黄恬的话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她对池早的厌恶，很大程度上源于对方否定了她珍视的价值，以及那种被全然无视的感觉。但如果，对方并非无视，只是用了一种她无法理解、甚至有些“笨拙”和“学术”的方式在表达某种程度的认可呢？
这并不代表她会喜欢上池早，那种强势和冰冷依然让她感到不适。但至少，那个扁平化的、“傲慢资本家”的标签，似乎被撕下了一角，露出了底下更为复杂、甚至有些矛盾的立体形象——一个会在私人图书馆里用彩色标签研读哲学，会默默帮助朋友，会对着花草发呆的……独特的个体。
“看来……是我了解得太片面了。”沈泠轻轻呼出一口气，语气有些复杂，带着点自我反省的意味。她不再像刚才那样笃定地否定池早。也许，就像她喜欢探索不同的角色一样，人也远比表面看起来要复杂得多。
“对吧对吧！”黄恬见她听进去了，很是高兴，“所以啊，泠泠，你别把她太当回事。她投不投你的项目，那是商业决定，不代表否定你这个人。你看，你现在不是找到青山基金会这条更好的路了吗？咱们不跟她那块冰山较劲，啊？”她说着，又给沈泠夹了一筷子菜，“快吃快吃，都要凉了！”
沈泠看着好友关切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点了点头，脸上重新露出了那种极具感染力的、阳光灿烂的笑容：“嗯，不较劲。她看她的报告，我拍我的电影。”她夹起那块被冷落已久的糖醋小排，满足地咬了一大口。
但她突然有一丝丝好奇，好奇那人究竟藏着怎样一个图书馆，怎样一个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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