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树从乡下抱着遗像回来，孙英已做好晚饭，等他过来吃。
饭菜凉了，孙英去热了一遍，再端出来，放到桌上。
这时候，陈嘉树从屋内出来，原本阴沉的脸色已恢复如常。
他走到餐桌前，拉开椅子，坐下来。
孙英离开了一下，不多久，拎着医药箱出来。
“嘉树，饭吃完，奶奶给你擦药。”
陈嘉树额头伤了，还伤的不轻，孙英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陈嘉树“嗯”声后问， “奶奶，你吃了吗？”
他口气寻常，仿佛三小时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孙英挤出一丝笑，心照不宣地避开刚才那件事，“眼睛.....有多久没去复查了？”
陈嘉树拿起碗筷，“年初去过了，没什么问题。”说着，夹了近前的一盘泛着油光的清炒菠菜，放在饭面上，混着米饭往嘴里扒了一口。
孙英落下眼皮，想说的话，和着米饭一起吞进肚子里。
*
早晨八点，覃乔和发单团队的小丽在人民广场集合。
烈日早早炙烤着地面，热浪一波接一波往脸上拍。
到十点时，两人终于发完三百张传单，坐在花坛边休息。
覃乔抹去额头上的汗水，顺手捡起地上的空塑料瓶，递给路过的一位清洁工阿姨。
阿姨道谢后，将瓶子塞进鼓鼓的蛇皮袋。
覃乔的T恤早已湿透，贴在背上黏黏稠稠。
她平时很少兼职。
新闻与金融双学位已压得她喘不过气，但这次要好的同学早起肚子疼，她硬是挤出了半天时间帮忙。
“这鬼天气，简直要人命。”小丽用手里所剩的一张传单扇风，额头上豆大的汗水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抱怨道，“你说我们是不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在这里当牛做马？”
覃乔笑了笑，拿起花坛上的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又拧紧盖子，“哪有那么夸张。”
“怎么没有？”小丽看向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厅，“你看那些人，坐在空调房里喝着冰咖啡，我们却要在这里晒太阳。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我们却要一辈子当牛做马。”
覃乔顺着她的目光看进咖啡厅。
里面有几个穿着时尚的年轻人围在圆桌边在说笑。
她收回目光，“你觉得他们很幸福？”
小丽，“当然啊，至少不用像我们这样辛苦。”
覃乔，“可是你知道吗？我爸爸是初中老师，一个月工资就那么多。他每天批改作业到深夜，看起来是份体面的工作，但其实也很辛苦。他从来没有抱怨过，反而总是说，看到学生成长，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她的说教让小丽撇了撇嘴，“可老师至少受人尊敬啊，不像我们……”
覃乔眼瞳闪烁着光芒，“还有那些小吃摊的老板，他们起早贪黑，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可他们依然在坚持，为了生活，也为了给路人提供一份温暖的食物。”
小丽“啧”一声，“可他们那么辛苦，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这不公平。”
“这世上确实没有绝对的公平，但每个人的努力都有它的意义。我父母教会我，幸福不是比别人过得好，而是找到自己的价值。”
“可是……我们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
覃乔指了指广场另一边，有一位环卫工大爷在烈日暴晒下扫地，“你看那边。这位爷爷可能一辈子都舍不得买一杯咖啡，但他让这个城市变得更干净。你说，他的工作没有意义吗？”
小丽眯着眼瞧过去，这环卫工大爷背部佝偻，机械地挥动着手里的扫把。
她短暂思考后发出笑声，“覃乔，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怎么奇怪了？”
“明明家里条件一般，却是这么乐观。”
覃乔也笑了，“其实我挺喜欢咖啡厅的，”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但不是因为小资情调，而是……总有一天，我要坐在里面，不是为了赶作业或发传单，而是真正享受属于自己的时间。”
花坛中央有一棵枝干足有井口宽的景观树，枝繁叶茂，遮挡烈日直烤，偶有微风拂过，围着花坛坐的那群人便能得到片刻清凉。
陈嘉树正是其中之一，他手里捏着一罐喝了一半的饮料。
女孩温柔却有力量的声音，乘着风吹进他的耳朵里。他原本低着头，背脊微微一紧，扭头朝对面那个女孩看过去。
婆娑树影映在女生被汗水打湿的背部，却丝毫没有影响她说话时的神采。
陈嘉树眉头轻轻耸动，像是在思考她的回答，随后站起身悄然离开。
走到拐角处陈嘉树遇到那位清洁工阿姨，把手里的空瓶子交给了她。
*
这天傍晚，覃乔来找陈嘉树取电脑。
陈嘉树头也没抬，将电脑包往工作台上一推，“一百。”
覃乔从斜挎包里准备好的八张崭新人民币里，抽出一张递给他，放在他左手空处，“多谢。”
她拎起电脑，转身时，陈嘉树突然在背后问，“你上次说的摄影师是真的吗？”
覃乔止住脚步，点点头，低瞥陈嘉树那头硬/挺乌黑的头发。
“那名摄影师叫宋青岩，在艺术界非常有名气，他的每幅作品都令人惊叹。今年他来我们徐晓，我采访的他，他自信坦言，他也有夜盲症，而且他酷爱拍夜景。”
陈嘉树慢慢抬头，在看到他额头正中间的伤时，覃乔眼神微微一动。
伤口呈不规则形状，蛮大的，上面还有几条鲜红的伤痕，像是碰撞出来的擦伤，这块皮肤比周围隆起一些。
他这是怎么了？
“夜盲？拍夜景？”陈嘉树觉得不可思议，轻轻地笑了声。
覃乔定了定神，颔首说，“他以前从来不拍夜景。因为夜盲症，他觉得黑暗是一种障碍，甚至是一种诅咒。直到有一年，他在F国旅行与朋友同行夜游，随手拍了几张夜景。当时他根本没抱什么期望，只是觉得既然来了，总要留点纪念。
回到酒店后，他打开相机，发现那几张照片竟然拍的如此之美。黑暗中的灯光像满天星河，夜色中的城市也是美轮美奂，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黑暗并不是他的敌人，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灵感。”
陈嘉树敛起笑意，正色说，“我对艺术不了解，没听过他的名字。”他短暂停顿，“但听起来这位摄影师很有……魅力。”
他的语气很显然是相信了她所说的，覃乔沉吟片刻，“他确实很有魅力。不过，我觉得他更厉害的是，他能把别人眼中的‘缺陷’变成自己的优势。夜盲症对他来说，反而成了他创作的灵感来源。”
断了断，她再说，“从那以后，他开始尝试拍夜景，甚至专门研究如何在黑暗中捕捉光线。他说，夜盲症让他更懂得珍惜光，也更懂得用心去‘看’。”
“把缺陷变成优势……听起来很不容易。”陈嘉树轻吟，沉静如墨的眸子，此刻泛起点点碎光。
脸颊像是被什么灼着，他微扬眉，便瞧见女生正睁着一双圆亮的杏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似乎他脸上有什么东西。
抬手抹过脸颊。
女生却像是突然间惊醒般，别过脸，目光飘飘忽忽地看向别处。
*
维修店开了一年多，陈嘉树店铺的生意一般，为了维持生计，他还接了两家网吧的电脑维护，一个月也有个二千多。
不是陈嘉树技术不够好，而是他这人太闷，往往客人说三句，他回答一句，连句“下次再来”都懒得招呼。
好友张爽看着心急，又搬出他那套“生意经”，“知道什么叫笑脸迎人吗？老子卖车，回回笑得嘴角都抽筋。客户一高兴，存折往桌上一拍，价都不砍，直接一句‘下单’，！”
说着他还用食指，戳了戳嘴畔笑时出现的细纹，“看见没，这叫职业假笑后遗症，老子管他叫‘业绩纹’。”
陈嘉树手中继续拧着主板上的螺丝，往他脸上淡淡瞥一眼。
他和张爽小学初中同学，十几年的交情，4S店工作的关系，张爽每天都是干练西装加身，把自己收拾的清清爽爽，极具精英范。
不知道陈嘉树在想什么的，张爽拉开椅子，坐下来，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瞅着陈嘉树这张‘招蜂引蝶’的俊脸，“你看你，每次进门都和欠你三五八万似得，也就那些小姑娘看上你的‘面子’，哦~还有些大爷大妈，“陈老板靠谱”常挂在嘴边，要不是仗着这张帅脸，你这种闷葫芦早关门了。”
‘闷葫芦’放下螺丝刀，侧眼瞧着他，“修好就行了，哪来这么多话。”
张爽挠了挠他这头刚烫的黄色卷毛，“陈老板，你忘了，当时怎么跟我夸下海口，将来要把【嘉树维修】开到全国，老子可是指望着你带我飞呢。”
这事得倒推到一年前。
陈嘉树的店刚开业，张爽带了一箱红酒来给他庆祝。两人关起店门喝到深夜，最后两人勾肩搭背地瘫在地上。
不过事实上，半箱都是张爽干掉的。陈嘉树压根没酒量，才半瓶下肚，就已经烂醉如泥。
“十、十年后......【嘉树维修】连锁店……number100！”陈嘉树搂着他的脖子，打着酒嗝口齿不清地说着，喷出的酒气熏得张爽直皱眉。
“提前祝你成功！”张爽捞来酒瓶，一口闷掉剩余的半瓶红酒，再往地上一拍，“老子等着你带我飞。”
这时陈嘉树已经滑到地上，一条胳膊压着空酒瓶，嘴里还在嘟囔“十、二十、三十.......”，眼皮却开始打架。
两人同时回忆起醉酒时的滑稽场景，陈嘉树直摇头，“醉话你也信。”
“别人我不信，陈老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张爽手握拳虚举，往前送一下，完成干杯的动作，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签纸，拍到桌上，“我一VIP客户，澜大行政办的副主任，他们办公室那破电脑三天两头死机，昨天干脆开不了机了。副主任急着交财政报表，结果技术中心那帮大爷只会说“填表”，把他气得够呛！他向我抱怨，我一听就推荐了你。”
张爽在奔驰4S店做销售，嘴巴甜，人拎的清，会来事，月月是销冠，接触的很多顾客都是高收入、有社会资源的人。
陈嘉树拿起这张纸，上面十一位数字，笔锋有力干练。
“这单要是成了，说不定还有更多合作机会。网吧老板抠搜到脚底板，但办公室那些人不一样，他们只在乎能不能快点用上。”张爽压着声说，“你的技术修几台小电脑不就小菜一碟，记得开票啊。”
陈嘉树的视线从纸上转移到张爽脸上，抿直的唇，微微张开，像是有话说。
张爽受不了他这种眼神，比看女朋友还‘深情’，他汗毛倒竖，他“嘶——”倒抽一口冷气，抬手，用胳膊肘夹着陈嘉树脖子，“别介，兄弟就是拿来用得，将来我可还指望你带我一起飞。”
陈嘉树被他嘞地咳嗽，却是笑着说，“松手，先让我喘气。”
“来，给爷说几句好听的话。”张爽嘿嘿笑道。
突然。
陈嘉树一个反向肘击，攻击张爽的左胸膛，得亏他机警，手脚灵敏，“嗷”地一声，双手截住这条手臂。
“靠，你个闷骚男，下死手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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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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