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嘉祥,怀晴以裴渊遗孀之名入住裴氏老宅。老宅年深日久,庭院幽深,飞檐檐角皆覆着斑驳青苔,颇有一股旧时王谢的寂寥气息。彼时庭树含翠,一行人也都暂居老宅旁院。
次日,顾三金便身披官袍,持着那封盖有天子御玺的文书,赴任“河道监察史”一职,风风火火。
嘉祥地处江南,乌江横贯其腹,将城分为两半。自大晋开国以来,河道监察史不过是个虚衔闲职,世人皆知水患难治,纵有十年一修、年年动工,终究敌不过一场暴雨,漫堤决水,灾难成灾。嘉祥地势低洼,河网密布,如蛛丝织水,一崩即溃。
新官上任三把火,当日,顾三金便广招告示,招揽能工巧匠;自己则亲自带官民疏浚河道,清理沉积泥沙,半个月下来,走烂了七双布鞋。
一开始,怀晴还跟着顾三金走访乌江河道各个水文关隘,后来,她便再也不去了,皆因一旁的玄衣男子。
“首辅好大的官威。”怀晴望着不远处一众官员前呼后拥,眉头轻蹙,语带讽意,“只要你一现身,江南诸司,谁不是趋前巴结?倒教我这里,活生生成了一场朝会。”
半月来,她去哪儿,裴绰便跟到哪儿,那些想走门路的官员们也都跟到哪儿,引得顾三金手下的工匠们战战兢兢,施展不开手脚,终于在顾三金略带哀怨的眼神下,怀晴便不再靠近乌江河道。
“不如妍妍招蜂引蝶,叫人不得清静。”裴绰冷道。
怀晴一听,眸光微沉,顺着他不怀好意的眸光望去,见沈磐正立于街角,身影高瘦,一身素白长袍立于糖人摊前,与摊主低语,竟认真得仿佛在议朝政。
这几日,怀晴无论出入何处,沈磐从不远离,既不言语也不扰人。
若说裴绰是明目张胆的紧随,那沈磐便是无声无息的相守。
不多时,沈磐踏着街石缓步而来,手中举着一只形如游龙的糖人,金光闪闪,姿态腾跃,仿佛活物。
裴绰冷笑出声:“你不知道也是有的,妍妍已不喜食甜,唯有桂花糖、杏仁冰酪尚可。”
说罢,裴绰遥指城中一高楼,“我在岳楼订了一席,他家的杏仁冰酪名满天下,妍妍可要去一尝?”
怀晴白了他一眼,径直晃入街巷里,不见了踪影。
沈磐走至裴绰身侧,咬下龙爪糖一角,糖丝脆响清脆。他含笑偏头,语气带笑又带刺:“你以为妍妍领你情啊?”
“妍妍,岂是你能叫的?”
“你以为你又是谁?别忘了,她是你的嫂嫂……”沈磐不忘损他:“叫长嫂闺名,哪有半点礼节?”
“你以为你又是谁?”裴绰忍无可忍。
……
怀晴刚踏入影壁后院,便听见前院人声鼎沸。绕过月洞门,只见前庭站满了一片灰麻短衫的百工匠人,衣衫上皆沾了尘泥,神色或拘谨或惶然。
檐下,容悦一身素青窄袖,眉峰如刃,手执名册:“姓名?住哪?做几年匠了?”
她语气干脆利落,一字一句像竹节敲地。安宁公主则坐在檐下书案前,写下此人所答。
院里那人哆哆嗦嗦擦汗。“我……我叫林大有,是个石匠……做了十来年……”
“磨蹭什么?快说啊?这么多人等着呢!”容悦急道。
“……”后半段便再也说不出来了。
“阿姐,能不能说话温言细语一点?你都把别人吓倒了!”安宁公主瞟她一眼,手上笔走龙蛇。
容悦白她一眼:“别叫我阿姐。”
两人正要斗嘴,怀晴已然踏入庭中。两人异口同声,竟同时闭了嘴。
怀晴看了眼那密密麻麻的队伍,问:“你们在替顾三金招募匠人?”
“闲着也是闲着。”安宁公主笑靥如花,语气轻巧。
“多管闲事,我喜欢。”容悦耸耸肩。
正说着,院内忽起一阵窸窣波动。宴二手捧托盘,正一碗一碗给匠人们递送茶汤。他语气温和,匠人们受宠若惊,纷纷躬身回礼,气氛一时松快下来。
怀晴看了眼安宁,唇角勾起:“你倒是会使唤人。”
安宁摊手作无辜状:“现成的,不用白不用。”
容悦无语道:“也就宴二老实,被你使唤得一愣一愣的,这茶汤还是他自己熬的。”说罢,容悦忽然努嘴,朝门口一撇,“阿姐,你的两个醋坛子也来了。”
怀晴回眸看,来人一前一后,均不是好相与的模样,正是裴绰与沈磐。
安宁公主抿唇笑道:“有什么好争的?阿姐,你可以都收了去。”她话音一落,宴二原本递汤的手顿了顿,眸光微动,却很快垂下头,继续同匠人低声言语。
“男人如衣物,多多益善。”容悦拍掌一笑,“我看行!”
闻言,裴绰与沈磐俱是脸色一沉,唇线紧绷。
怀晴看到两人便抬腿便撤,一是受不了被人揶揄的氛围,二是受不了裴绰……的眼神。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裴绰看她就像一只等待主人来疗伤的兔子,眼眶发红,欲说还休。
她正欲逃之夭夭,衣袖却被人一把扯住。
“妍妍……”裴绰右手举了举手里的食盒,“岳楼的杏仁冰酪……”
“我不吃!”怀晴摆摆手。
却见沈磐忽然前踏一步,声音低沉:“我有一事相商。”说罢,不等回应,他已转身迈步,身影寂然。
怀晴凝眉,见沈磐表情沉重,便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裴绰徒留原地,手中食盒被安宁公主一手夺去,与容悦分而食之。安宁公主边吃边打趣,道:“阁老,您是不是还从未有过钟意的姑娘?这般僵硬直来,是不行的。”
江流从房檐上一跃而下,抱臂而立:“那可不?最多逗弄过孩童,便以为姑娘跟孩童一般,送个糖啊甜食啊,便能讨得欢心。”
裴绰被戳中心事,抿紧下唇,径直大步流星走开。
不到一盏茶功夫,裴绰又风风火火折返到公主案前:“公主请赐教……”
安宁公主早忘了这茬事:“您说什么啊?”
“公主说……该如何讨得姑娘欢心?”裴绰凝眉道。
安宁公主一愣,语调轻盈,似戏谑又似无奈:“不过随口一说,我可不懂啊……我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生来就不用讨男人欢心,更无须去求女子青睐……这方面的事,我可是一窍不通啊。”
裴绰:“……”
见裴绰的脸如同夜幕一般一寸寸黑了下去,安宁公主有些心虚,找补道:“都说,急人之所急,若大人您能解决阿姐心里的头等大事,不就事半功倍了么?”
裴绰的脸色从夜色初降,直接坠入漆黑深渊。
他不发一言,转身而去,袖袍翻飞。
“……欸,我这话怎么惹他了?”安宁自言自语。
……
回廊深处,怀晴绕过一堵苍苔石墙,挑了个僻静的角落,转身问:“就在这里说吧,什么事?”
沈磐的银面具泛起寒光,“京中有变,陛下来了密信,务必要我们在嘉祥除掉裴绰……”
“京城有何变故?”
沈磐缓缓道:“《昭明旧事·第三卷》刊出后,坊间疯传裴绰是魏宪。一些‘太子党’随之蠢动。他们盲目崇拜昭明太子,连臭名昭著的魏宪都能洗白——只因与太子有半分关联。如今,这群人暗中集结,结党营私,欲以裴绰为旗帜,扶立新主。”
听完,怀晴只觉头皮抽痛。
从前,怀晴只知“太子党”作风癫狂,为了昭明太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没想到竟能疯成这般。若这些人知晓,裴绰不是魏宪,却是真正的昭明太子,恐怕会把天也捅出一个窟窿。
“更有甚者说,这人间本是玄女的人间,人皇本来就该玄女之后来当,魏宪的拥护者便更多了……”
怀晴原本想利用《昭明旧事*第三卷》和魏宪的恶名,对裴绰形成舆论围剿。平常百姓对魏宪痛恨欲绝,却没料到“太子党”与旁人不一般,疯到连魏宪都能包容。
搬了石头砸自己脚。
“此般境况,裴绰非死不可。”
怀晴迎上对面的目光,“天灯节,杀裴绰。”
树影斑驳如碎金。她立在那儿,神情清冷如画,却又带着某种哀意。
“……”沈磐顿了顿,低声道:“你对他……心软了?天灯节在两个多月后,京城如今……”
“京中的事,我有办法。”怀晴道:“《昭明旧事*第四卷》也该出了,若是那些太子党知晓当年,昭明太子是被魏宪害死,作何感想?”
“嗯?”沈磐道:“这是真的么?”
“当然是我胡诌的。”
“所以,你对裴绰,没有心软?”沈磐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怀晴一时竟有些语塞。
小时候,裴绰是她雨夜相依的大哥哥。一路走来,她逐渐知晓裴绰的秘密。他是昭明太子,曾救了无数人;可他也是新朝权臣,干过丧尽天良的事。
亦正亦邪,是好是坏?
怀晴分不清,但她依旧点头道:“不会心软,就在天灯节吧……”
罢了。她总不能一直骗他。
答应好了陪他去夜游观灯,便在他死前,与他不问因果,给他一夜幻梦吧。
沈磐还要再说什么,却听一远处风掠林梢的声音,知是有高手来,便噤了声,飞身离去。
“你都听到了?”
怀晴转身看向远处,竹影踏着几片翻飞的枯叶自林梢落下,一袭青衫,姿态闲散。
竹影的轻功天下无双,不会这般被沈磐察觉,无非是竹影故意发出声音,引得沈磐早早离开。
“替你解围,不好么?”竹影勾起唇角,“我看你,倒是不太舍得杀裴绰。”
“……”怀晴不应,只挑眉看他:“你怎么来了?”
“嘉祥这段时日的热闹,我可得瞧上一眼。”竹影一如既往吊儿郎当,但那笑意在接下来的话语中收敛了大半,“红灯怎么回事?鬼公子发令,让我们追杀叛贼红灯……”
“鬼公子要追杀红灯?”怀晴一怔。
红灯携傅况离去,不过数日,且红灯叛离山庄一事,消息未曾走漏,为何鬼公子竟能如此之快察觉异动?
很快,怀晴便想明白了关窍:“我就说,公子律远在山庄,为何对分花拂柳的事了如指掌?”
“你什么意思?你说红灯是公子的眼线?”竹影瞪大眼眸道,“不会吧,红灯那气血不足的模样……说话一口三喘,哪里像个做细作的命?”
“从前日日报信,如今红灯只离了几日,没能报信,鬼公子自然能发现端倪……”怀晴低声道。
“如今,怎么办?我们总不能眼看着红灯被追杀吧……”
“当然不能……”怀晴道,“他要杀红灯,那我便先杀他。”
竹影摇头如拨浪鼓:“暗云山庄高手如云,哪怕我们联手……”
“别忘了,”怀晴低声道,“裴绰身边,还有一个神秘高手。”
怀晴抬头,目光如刀刃:“天灯节,我要一箭双雕。”
竹影拍了拍头,一脸头疼:“没有宁宁在,你跟红灯,一个比一个疯!”
“你呢?”
看着怀晴通红的双眼,竹影耸肩笑了,一片洒然:“我们是分花拂柳,既然你们都疯了,我不一起疯,岂不扫兴?”
语气轻得像春风,仿佛只是在聊一坛新酿的樱桃酒。
恍惚间,怀晴想起那年慕宁生辰,竹影提灯煮酒,眼底盛着点点星光的模样。
竹影从袖中掏出一张特制的信笺,正是如梦的书信,里面是一些“八月初八金坛合照”的安排。
怀晴突然盯上竹影的眸子:“你对如梦,对慕宁,对红灯,到底是何心意?”
竹影眨了眨眼,神色却前所未有的认真:“如你所见。”
“真是够贪心的。”怀晴无语道。
风流到骨子里了。
“我真心盼着她们好。若慕宁寻得如意郎君,我也高兴讨一杯喜酒;若能助如梦脱身泥潭,我百死不辞;至于红灯嘛,一向讨厌,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若你只能救她们一人,你选谁?”怀晴追问。
“九天玄女在上,总不能让我做出这么残忍的选择吧。”竹影耸耸肩。
“必须选一个呢?”
“她们都是极好的,轮得到我来选择她们的生死么?”
竹影不答反问:“你呢?你为沈磐动了金盆洗手的心思,若没有他,也就没有与鬼公子约法三章,杀裴绰换自由一事;裴绰与你又有颇多渊源,这两人,你又要选谁?”
怀晴一怔。
“这还不简单?”她缓缓吐出一句,“沈磐是盟友,裴绰,是刀下亡魂。”
“是么?”竹影似笑非笑,“那就祝你天灯节,一举拿下裴绰首级。”
好似不信一般。
怀晴冷冷道:“自然如此。”
可她的掌心,却在袖中悄然攥紧,指甲刺进了肉里。
生疼。
风吹过,树影婆娑,竹影看着她,只觉得她像是在做一个极重要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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