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灯节还没来,嘉祥却出了一桩命案。
顾三金死了。
河床疏浚历时两月,终于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更为紧迫的河道修整。连日奔走,他早已积劳成疾,身子垮了。恰逢连绵阴雨,乌江水势陡涨,顾三金心急如焚,不顾病体,亲自领着民兵防汛,日夜未歇。
也是身体亏空太多了,一时头晕,竟直直栽入乌江水中。等顾三金被捞上来时,已是三日后,人被冲到十里地外,泡得全身肿胀,认不出原形。
雨停之后,天空湛蓝得刺眼。堤坝上,匠人们重回岗位,搬石运沙,抡锤击钉。可那群人里,再没有顾三金的身影。
灰白的长堤拦住汹涌的乌江水,长风吹过,百姓们还不知为了这座长堤,有人付出了什么。怀晴擦了擦汗,翻看手里的账本,盘算修完整条长堤,还需多少银两。
背后忽然传来低沉的嗓音:
“为什么?”
“为什么对顾三金的死,这般耿耿于怀?”裴绰望着她,眉眼里是罕见的探究,“自他死后,你七日不言不语,茶饭不进,一直守在这里,是为何?”
怀晴没有回头,继续盯着手里的账页。
“河道修缮非一日之功,”他顿了顿,提起手中的食盒,“你难道想在堤坝竣工前,把自己饿死?”
“石料还差一点……”她的声音低哑而轻,却带着近乎执拗的固执,“若不补齐,明日便无法开工。”
怀晴猛地起身,一阵眩晕袭来。
身形踉跄之际,有人稳稳扶住了她。下一瞬,一只白面馒头被塞进她嘴里,怀晴猝不及防,被噎得咳了一声。
“你先吃点东西吧……”裴绰接下她手里的账本,“石料的事情,我接着来做。”
怀晴一怔。
裴绰站起身,视线落在一如寻常的乌江水面上,“我不知道你为何对顾三金的事情这么上心。”
“乌江水患,终究放任不管么?”怀晴嗓音突然拔高。
裴绰噤了声,半晌才呐呐道:“方才是我一时心急,说错了话,顾三金的事,我会管。我会助你达成顾三金遗愿,让乌江不再泛滥……”
怀晴没想到他竟会低声细语地安慰自己。
她心里仿佛一脚踏空,跌入某个无声的漩涡。
“他为何会死?”她喃喃,“奔波半生,正道歪道都试过,只差这几个月……明明就差一点点了……”
“有的时候,世事便是如此,半分都由不得自己。”
“由不得?想不得阁老也会说这样的话……可我平素最讨厌由不得这三个字,仿佛说了这三个字,很多事便怪不到自己身上,会怨世道不公,怪天下不平,咒命运不顺,但忘了我们多多少少能做一些事情的。”许是情绪激动,怀晴比平时话多。
“好!”裴绰眼眸一亮,比从前所有的神采都要亮上半分,“你说,顾三金死得不明不白,你又怪得了谁?除了做好眼下的防汛治水,完成顾三金的遗愿,但你得活着——你三日未进米粒,想饿死在堤上,替他殉葬么?”
怀晴别开眼,重新拿起账本,笔尖轻触纸页,想写什么。
突然,墨线拖得老长,在洁净的纸面上留下一道刺眼的痕。
裴绰抢过账本,“你要是再不吃饭,我便……”
“便要如何?杀了我?”怀晴淡淡道。
江水翻涌,堤岸薄雾弥漫,湿意沉沉。她一脚踩滑,被几人从侧后簇拥拉住。
是容悦,是安宁公主,是宴二。
三人几乎将她抱起,直奔岳楼。
“还能怎么办啊?”裴绰翻开账本,低声自言自语:“倔丫头……成日里喊打喊杀,真以为自己是话本里济世的侠女么?”
……
岳楼雅间,素来千金难求。
金丝楠木桌上,满盘珍馐,面前的瓷碗都堆成一座小山,怀晴却一口也吃不下。
“阿姐,”安宁公主撑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听说你与顾三金相识不过数月,平日也不甚亲厚。他这回一死,你却比裴大公子殁时还要难受?”
话音落地,三双眼睛齐刷刷投过来。
怀晴指尖一顿,眼底微闪。
容悦破天荒没有反驳安宁公主,接着道:“说得正是呢,虽说阿姐心善,顾三金也死得可惜可叹,但你这情绪……说是堪比老年丧子也不夸张。其中可有什么缘由?”
怀晴微微张口。
她如今这么难过,只因她发现这一世不论世事如何改变,裴渊死了,柳如玉死了,顾三金也死了。
她根本没有能改变任何事情。
命运是否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世上真有神明么?
是玄女控制着谁生谁死么?
人于命运,好似激流浮萍,归于何处是做不了主的。
她只是……太无力了。
“我只是……”她声音轻得仿佛从水底传来,“感慨人如蝼蚁,浮沉于世,我们……究竟能做些什么呢?”
“从前看阿姐笑傲风雨,潇洒坚韧,没想到还跟小时候一样,是个呆子。”容悦瘪嘴道:“就算是蝼蚁,咱们也当做那种——朝饮新露,暮观流萤,有爹娘兄弟姐妹相伴,吃饱穿暖的蝼蚁。这样活着,也很好,不是么?”
怀晴心头微震,一时怔住。
却听安宁公主拍手赞同道:“对呀!蝼蚁中也有那种——整日享尽风流的蝼蚁呢!!”
宴二闻言,脸色一青,手一抖,往安宁碗里多夹了块香菇。却被她夹入怀晴碗里:“阿姐赶紧吃饭吧。”
怀晴终于拾起竹筷,吃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们也快吃吧,吃完了好帮我一起修葺河道。“
“啊——"
"不要啊——”
容悦与安宁公主异口同声发出惨叫。
……
容悦与安宁公主原以为,衙门里必是水深火热、忙得脚不沾地,没想到到了河道监察衙门,却几乎轮不到她们插手。
并非修堤一事简单粗笨,而是衙门内外早已井井有条——裴绰坐镇其中,来来往往皆是他的亲卫与旧部。
陆九龄统筹全局,执掌治水方略;江流分派人手,调度如流;至于其他隐卫,竟也身着短打,亲自下场,替工匠搬运石料、跑腿递水,毫无架子。
安宁公主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阁老果然闲不住。”
容悦抬眸瞥了裴绰一眼,眼角轻挑:“哪里是闲不住?分明是包藏祸心,巴不得在阿姐面前证明自己有点用处,装一次英雄。”
听罢,裴绰竟也不恼,眉眼淡淡:“我与此处确有几分缘法。往年也曾治理乌江水患,多少积了些经验。”
容悦正要挖苦几句,却见裴绰先她一步开口:“前朝时,金光明社炸毁乌江上游河道,如今局势未明,怕也难保清净。若你们无事,不如领几人顺流而查,若有异动,随时回报。”
他看向远方堤岸,又补了一句,声音不大,却铿锵如铁:“若想让你们阿姐睡得安稳些,在这堤坝完工前,我们最好通力合作。”
裴绰说完,容悦又翻了一个大白眼,“算了,不予你这等小人计较,还是阿姐关心的事情重要。”
裴绰只是轻轻耸肩,半分反驳也无,气定神闲得让人咬牙。
正说着,远处忽然一阵驴蹄声响起,碎石飞溅中,只见沈磐一马当先,牵头带着十余名短衫工匠而来,驴车上载满石料,车轮碾得尘土飞扬,直接驶入衙门库房。
安宁公主喜得上前欢呼:“这下,阿姐可就能完成放心了!不愧是阿姐的旧友!”
裴绰眼风如刀,刮过安宁公主。安宁公主后颈一凉,只觉一股无形杀气扑面而来,立时呐呐收声:“我……我说错什么了吗,阁老?”
旧友。
这两个字,在空气中回响片刻,像钉子一样钉进人心。
当然是说错了。
可裴绰却并未发作,只神情淡漠,转身朝堂中走去,径直走向正坐中央的陆九龄,俯身耳语,低声商议。
风吹动他袍角如浪,背影沉稳凌厉,半点情绪也不露。
待裴绰走远了,安宁公主方松了一口气,便听沈磐冷声道:“公主你没说错什么。就是某人,竟在肖想水中月镜中花,真真可笑。”
……
至于裴绰与沈磐之间那暗潮汹涌的争锋,她最初未曾留意。
毕竟一人死守在堤坝数日,日日泥水裹身、账本不离手,眼里心里,除了水患,容不下旁的事。
可日子一久,她也渐渐看出些端倪。
沈磐与裴绰从未明言争锋,可同处一室,气氛常常无声胜有声。
他们并不争吵。只是眼神交锋时,神情各异,连气息都仿佛暗潮交错。
这日,她路过衙门院落,沈磐在请教教几名工匠如何测距抛线,裴绰则倚在回廊石柱边,眸光淡淡地望着那驴车上的新石料,一言不发。
两人之间隔着数丈,却仿佛一场无形的拉锯。谁都不动,却又谁都没退。
怀晴脚步轻了些。
沈磐先走过来,走得急,连带着送过来的风,也夹带了一丝含着燥意的秋息。他堵住怀晴的去路,却一言不发。
待怀晴抬眸看他时,他才低声道:“自从到了嘉祥,忙于河道事务,一直都不得闲……明日……明日便是天灯节,若是妍妍不嫌弃,可否与我,与我同行?”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银色面具在光下泛起温润的白芒,将瞳仁衬得更为明亮:“我们当日在岷县破庙时,也听闻过天灯节的盛名,只是那时,光靠走,是没法按时赶到的,又没有多余的银钱雇辆牛车。今年这么巧,天灯节就在当口。”
因着天灯节,江南各州县的人们齐聚嘉祥,有卖灯的,赏灯的,比灯的,看热闹的,整个小城被挤得水泄不通。
怀晴隔着监察衙门的一堵墙,都能听到墙外天南海北的口音,拉拉杂杂涌入耳中,震得她一阵天旋地转。
沈磐对她……
怀晴忍不住将腿往后迈一步。
银面具闪着寒光,如同那年夜色中,她手起刀落划过的那道冷光
不能。
她误杀过他的父亲。
岷县县衙血流千里,凄红的血顺着石缝汇成细流,分不清哪些是好人的,哪些是坏人的。
它们混杂在一起,流进怀晴的噩梦里。
让她夜夜不得安眠。
她情愿,沈磐恨她到底。
情愿他将她当作仇人,而不是以这样的眼神看她。
许是察觉到什么,沈磐的嗓音如同秋日的离群大雁,有些高锐而尖刺:“妍妍?”
“妍妍与我有约了。”
一道冷淡却不容置喙的声音响起。
闻言,怀晴抬眸,看见裴绰流风回雪一般的身姿,玄影稳稳地定在沈磐一侧,歪头笑道:“数日前,我便已与妍妍有约。天灯节,我们一起看。”
沈磐求证似的转向怀晴。
怀晴轻轻点了点头。
裴绰满意地笑了笑。
沈磐转身便走,没几步又折返回来,他站在树影之下,声音沙哑得带了些微颤:
“妍妍……若是当年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约你去天灯节……你,会答应么?”
怀晴微微一怔。
“那时岷县离其甚远,”怀晴彷佛陷入了沉思,那年破庙残瓦,风雨欲来,她曾见过那个白衣公子,在昏黄灯下诵读诗书,眼神澄澈,纵使有群乞笑之,也泰然处之。
“但若你开口,就算走断腿,我也会陪你去。”
若她不是分花拂柳,她该会喜欢那时风度翩翩的少年郎的吧。
可惜,旧时堂前燕,一去不复返。
“真的?”沈磐的眼眸重新亮起。
“嗯,真的。”
“好,我记住了。”沈磐笑了,飞身而起,如燕穿梭瓦间,瞬息间消失于林梢之上。
怀晴怔怔地望向那道身影,她怎么也无法将如今这个跃然如风的男子,与那个庙中静坐的柔弱公子重叠起来。
良久,她转头,却撞上一双冷冽的眼。
裴绰脸上的笑意早已褪尽,眼神冰冷、沉静,像极了风雪夜归的孤雁。
又像春燕归来,发现往年的旧巢已然不见踪影。
“呵——”裴绰冷声道:“明日的天灯节,不论如何,不许爽约。”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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