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清泠,似远似近。
头皮一阵阵发麻,那潺潺水声仿佛变成擂鼓,节节敲击着脆弱的神经。紧接着,一桶冰冷刺骨的湖水劈头盖脸泼了下来。
怀晴猛然一颤,骤然睁眼。
她对上江流天真无邪又带着一丝狠厉的眸子。“爷,她醒了!”
一双玄色皂靴缓缓落在眼前。接着,一只修长而好看的手捏住她的下巴,裴绰慵懒而淡漠的声音响起:“自投罗网……还不承认,你是暗云山庄的人?”
夜色深浓,是荔园湖边。
她被铁链缚住双腕,牢牢锁在水榭柱上,身后是幽深的湖水,眼前是江流手中的寒光冷刃。
她又重生了。
这一次,如裴绰所说,她比前一世提前了一些——以“卖身救父”的筏子成功进入荔园,只不过不像第一世那般被纳为外室,而是被裴绰识破刺客身份,扣押审问。
现在想想,第一世与裴绰相遇时,裴绰早就看出她是刺客了。
这心机。
怀晴脑子里涌来前两世缠绕的因果和记忆,一时眉心抽痛。
“若想要回你的命,跟我做个交易如何?”裴绰眸子里波澜不惊。
“想让我跟你合作,引出鬼公子?捣毁暗云山庄?”怀晴抖了抖脸上的水渍,倔强地看向裴绰。
她还不能轻举妄动。
阿大,也就是慕宁,此刻或许正潜伏在不远处的杨树上,盯着这里的一举一动。她若有丝毫异动,极可能死于宁宁的利箭之下。
她还没来得及唤醒她。
怀晴正沉思,只觉脸上一刺,温热的鲜血渗了出来,盛夏暴雨般突然。裴绰抽回佩剑,用指尖擦了擦刀刃上的血迹。
“没躲闪?没学过武功?”
怀晴深吸一口气,只觉好险。若是方才她没有走神想慕宁的事,以其本能躲闪后,毫不怀疑裴绰会杀她。
“可惜了,还是得杀你——”
裴绰的刀缓缓滑向她颈侧,寒意渗骨,“不会武功,却敢接鬼公子之命来刺杀我;我话还未说完,你便猜中大半;身份被揭,还如此镇定……姑娘聪慧冷静,倒也难得。”
“只是——留你一命,只会多添麻烦,何必呢?”
锋利的刀刃带着寒气,拂过怀晴耳际。
“等等!”怀晴忽地往后一倒,直坠湖中。水花四溅,铁链束缚着她的双手,使她根本无法游走。
湖水灌满口鼻,她挣扎着,却只能往水底沉。
裴绰缓缓蹲下,芝兰般俊雅的脸隐入暗影,眸色却阴狠至极。
她走了很多夜路,从未像此刻这般,真真切切地与鬼影狭路相逢。
“裴绰!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是来向你求救!”
“求救?别跟我扯卖身救父那一套,我半个字都不信……”裴绰哐的一声扔下刀刃,“你不想痛快得死,便与我去一趟水牢,正好我也想要暗云山庄的地图呢……”
“裴绰,我是容箐!”
怀晴喘口粗气,只觉还好是历经两世、知晓不少秘密的自己来应对这一世的他。
玄影一僵。
裴绰眼眸一凛,下一瞬竟纵身跃入水中,将她一把捞起。
水渍洒了亭台一地。
他捏住她的脖子,双眼微红,明明全身在颤抖,嘴唇发白,声音却依旧冷淡而克制:“你说说看,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个名字?你还知道些什么?”
这一世的裴绰如此多疑。
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怀疑她从旁人处得知“容箐”之名,借此冒名顶替。
“当年,我被人掳走后,什么也不记得,又在江南行乞……”
话音未落,裴绰忽然一松手。
她大口喘息,湿发贴在脸颊,抬头正撞上他冷峻的目光,像是在搜刮她每一寸神情。
“后来,落入风尘地,辗转被暗云山庄收入麾下……我一直记得自己的来处,终于借着刺客任务走出了山庄,只能向你求救……”
“……”
沉默。
良久,裴绰挑眉:“你怎么证明姑娘就是真正的容箐?而不是道听途说?”
“我不知如何才能使大人相信。”
“容箐小时候练字……”裴绰似是试探,又像在故意设陷。
还未等裴绰说完,怀晴急急答道:“我儿时愚钝,总把箐字错认青字。”
裴绰眼底一闪,却不动声色。“容箐儿时最爱的三个东西?”
“兔子,桂花糖,杏仁冰酪……”
风轻轻掠过,水面映着荔园的灯火,一圈圈荡开。怀晴的衣衫尽湿,严丝合缝地贴在她玲珑的身线上。
裴绰移开视线,良久,才沉沉道:“为什么……找我求救?”
怀晴昂起下巴,“我是大周的静和公主,你是大周首辅,若是知晓我的身份,定会帮我回宫……”
“……”裴绰身形一滞,“……没别的原因?”
怀晴知道他想听的答案——因为记得你是破庙里的大哥哥。
但她不准备说,这一世的裴绰性情阴晴不定,多疑敏感。她多说多错。
“还有……”怀晴顿了顿,“我一路出任务都会被暗云山庄监视,普天之下能与暗云山庄抗衡的也只有裴大人了,我不过将计就计……如今到了荔园,才敢言明真相。”
沉默片刻。
裴绰脱下身上外袍,披在她身上,将她遮得密不透风。江流见状,打开了拴着怀晴的铁链。
白玉似的手腕一圈是深红的印记。
江流心知犯了大错,“我去寻名医来给姑娘看,保准不留疤痕!”
裴绰伸手,沿着怀晴脸上长长的血痕轻轻摸了两下,触感微凉,又很快地收回:“嗯,是不好留疤。”
怀晴抬手,捉住他拂过她脸侧的手指。
“我想尽快回宫。”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急迫。
“好,会的,你先休息……”虽说裴绰的声线依旧是冷冷的,怀晴却听出了一丝温柔。
他伸出双臂,横抱起怀晴,踏上灯火莹莹的游廊。
……
望晴阁。
准确来说,是与裴绰书房隔桥相望的一座幽静院落。只是如今,它还不叫这个名字。
裴绰已先行离去,吩咐芜夏与抚秋等人前来伺候。怀晴仰躺在美人榻上,手中捧着一盏姜汤,热气缭绕,驱散寒意。
芜夏一边准备热水和花瓣,一边高声道:“这里不叫忘情阁啊……忘情忘情?怪苦情的……我们公子跟情之一字,向来无缘,不可能取这样的名字。”
抚秋也笑,“这里叫‘昨非台’,公子偶尔来此钓鱼练字。外头都说我们公子风流成性,要是他身边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倒也好了。”
昨非台,望晴阁。
是她这个晴么?
怀晴一阵心悸。
汤浴的水声隔着屏风传来,一下一下,荡着雾气,也荡得她心绪微颤。
她还未想通为何这一刻心跳会这样紊乱,芜夏便已笑着将她推进热气腾腾的浴桶:“姑娘,先泡一泡,去去寒气。”
窗扉微掩,夜风吹入,丝丝入骨。窗下是肥大的芭蕉叶,远处则是高高的杨树,影影绰绰。
怀晴泡在水中,透过水汽望向窗外。杨树枝繁叶茂,正好将藏匿于此的慕宁遮了个严实。她藏得很好,就算此刻逼她现身相认,恐怕也认不出她了。
那又如何?
她拨动浴水,几瓣花瓣随之浮开,漂零无依。
她要至高无上的权力,她要走进玄女祭坛的权力。
她不要做漂浮的花瓣。
却听芜夏敲了敲房门,朗声道:“姑娘,江流请了京都第一名医来给姑娘看伤疤!”
是红灯。
怀晴心中一动,披上衣衫出门相见。红灯被引到厅堂,脸色苍白地躺在美人榻上,见了怀晴也不行礼,只淡淡瞥了一眼怀晴脸上的血痕。
“杀鸡焉用牛刀?就这姑娘的轻伤,何须我亲自来治?”
芜夏噘嘴道:“来都来了,就别废话了。”
红灯也不多话,给怀晴涂上了一层药膏,又开了一剂药方。正要走时,红灯忽言:“姑娘信不信命?”
“哦?红姑娘可会看手相,相命之术?”怀晴一笑,便遣退芜夏与抚秋,说要私下讨教命理。
等人都走光了,门关得严严实实,红灯才低声骂道:“你这死丫头,胆子这么大,怎么来杀天杀的裴绰了?”
“红灯,有些话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说得很清楚。我是容箐……”
红灯脸色一变:“你不是晋……?”
“鬼公子一直在骗我,骗我是晋阳公主,骗我报杀父之仇,却使我亲手杀了生生父亲……”
一连串的秘事引得红灯苍白的唇张了又张。
“我至少要给阿爹阿娘上一柱香。”
红灯沉了好一会儿,才像泄了口气般瘫坐下来:“唉……那我就放心多了。我是说……只要你不是来杀裴绰就好!那人身边有个绝顶高手,你又不是不知。”
怀晴看着红灯亮晶晶的眸子,雀跃许多,连脸色都红润起来,心中一动。她知晓,红灯松的那口气,是因知晓她不是晋阳公主。
真好——分花拂柳,不必刀剑相向。
“我寻到宁宁了!”怀晴低声说,“只是她现在中毒之深,前尘往事全都忘却,根本不记得我们。”
怀晴又快速说了慕宁阴差阳错成了裴绰影卫的事。
红灯一愣,落下泪来:“宁宁还活着就好!人活着就好,以后我们总能找到法子,让她恢复……”
两人相拥,互相抚着对方的后背。“妍妍,你之后打算如何?”
“成为最有权势的公主。”
怀晴眸子倏然燃起星火,“这一切跟金光明社脱不了干系。我要拨开他们的皮,看看里面的骨头。”
红灯凝眉,忧虑道:“那对裴绰呢?”
灯影一歪,是夜风过处。
见夜色愈浓,怀晴也不再多说,与红灯匆匆一别。
……
送走红灯后,怀晴闭着眼睛却总想起上一世裴绰浑身是血的身影,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这时,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怀晴也识得这曲谱。第一世,她以嘉祥小调诱引裴绰,唱的便是这曲子。
怀晴心中忽然发寒。第一世,竹影以宴四公子之名与裴绰相争,这一世,竹影却没有出现,是为何?
这般想着,她不知不觉披上睡袍,循着笛声而来,已来到一处假山深处。
荔园的假山层叠峭立,以“高”闻名京都,山路蜿蜒,石阶曲折,通向一座八角小亭。亭中悬着一盏琉璃宫灯,光影微摇,似流动的烟霞。
一片莹煌中,裴绰轻吹竹笛,笛尾的一缕红穗随风飘过。
偏偏他眼神黯淡,恍若谪仙。
笛声骤停。
怀晴走进亭台,低声道:“这曲子,我听过。何不继续?”
裴绰没有看她,只捻着那缕红穗,语气平淡:“你当然听过。”
“从前,我们在江南行乞之时,你与跛乞卖惨,我吹曲卖艺,吹的便是这曲子……”
“只是后来,不知怎的,这曲子在江南各地慢慢传开了,勾栏瓦肆都在吟唱”
他的视线缓缓抬起,落在她脸上,如同一根银针要穿透她。
怀晴心头一跳。
他……这是要向她揭示身份?
她再顾不得迟疑,一把揽住裴绰的腰,将头埋入他胸前,低低唤了一声:“大哥哥,你是我的大哥哥?”
裴绰听闻那声“大哥哥”后明显身形一松,怀晴嗅着他身上淡淡的兰麝香,暗暗想:第一世她用此曲引诱裴绰,这一世,裴绰却用来试探她。
他真是谨慎多疑。
怀晴仰头,眼眶里蓄满泪水,楚楚可怜道:“那时,大哥哥连竹笛都没有,只用一片叶子吹曲。这么多年,大哥哥去哪儿了?怎么没来找我?”
“你不知道,大哥哥,你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裴绰扶住她的双肩,将她与自己的胸膛隔开,眼神多了几分笃定,“小丫头,真的是你!”
裴绰终于信她了。
怀晴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如同杏花微雨时节打落的花瓣。
“明日我会安排人,把你带离这个是非之地,我会派人保护你,护你一生平安喜乐。”裴绰眼底终于多了一丝笑意。
怀晴反握住他冰凉的手,“我不走。”
裴绰的眼底一寸寸冷却笑意。“怎么?”
“暗云山庄不光派了我这个杀手,还派了分花拂柳,此人银面白衣,武功高强。我要保护你,不能看着你死。”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利用裴绰之手除掉沈磐。
裴绰一怔。“保护我?”
他背过身去,亭中只剩灯火微晃。怀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如同高山悬河,一泄而出,挡也挡不住。
半晌,他黯然道:“我这样的人,用不着你保护。”
怀晴走近一步,笃定道:“我是公主。”
“公主便是天下最尊崇的女人,她可以保护她爱的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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